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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臺階上的他們

劍來 作者: 烽火戲諸侯 8620 2024-08-23 09:51

  烽火戲諸侯:

  (動畫已經在騰訊視頻開播了,有空的話可以去瞅一眼……)

  碧波萬裡,夜航船如一葉飄萍,星空璀璨,宛如世間最美的藻井。

  快哉風。

  他們來到那座接連兩座高樓的空中廊橋,陳平安既然是靈犀城的代城主,便有諸多便利,解開一城一船的兩重山水禁製,視野中,靜謐中更顯壯闊的海天景象一覽無餘。

  小陌這次遞劍,並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波折,異常順利。
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幾座天下,能夠對那條劍光攔上一攔的,至少得是坐鎮道場的飛升境修士起步。

  此外老十四,之祠登天,白也轉世,像碧霄洞主這樣的,在那條劍光遊歷青冥天下之時,更是直接在一輪明月皓彩中現出一尊巍峨法相,老道士倒要看看,有誰不長眼,膽敢阻礙劍光。

  浩然不攔,蠻荒不擋,西方佛國那邊也順遂,偏偏就貧道落腳的青冥天下鬧出麼蛾子?

  若說那撥或隱或顯的新十四,大多忙於穩固道基,極為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根本不願節外生枝,作任何意氣之爭,或是如雅相姚清這般另有所求,劍光轉瞬即逝,與他們何乾?

  再者,先前天象異變,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就算是飛升境,隻要會點觀星佔蔔、推衍術算的,或是稍微有點養氣功夫的,都不會輕舉妄動。
紫薇垣動,北鬥注死,那九條垂落人間的淩厲劍光,去得蠻荒天下某地,

  賭那牽引天象的出劍者是強弩之末,無力二次遞劍?
既然不是起了大道之爭,犯不著,何必賭。

  這種“開場白”,不常見的。
那就由著後續那道也不傷人的劍光自由遊歷人間便是。

  既然如此,誰敢爭鋒?

  崔東山將兩隻袖子掛在欄桿上,笑道:“蕭愻沒有手癢癢,我是比較意外的。

  謝狗譏笑道:“攔?
喜歡攔是吧,那就是結為死仇的私仇了,不管是萬年之前的習俗,還是如今蠻荒的規矩,到時候小陌跟我去蠻荒找她一趟,白老爺肯定不會多管閑事的。

  貂帽少女額頭使勁一撞欄桿,惱火萬分,悶悶道:“果然不是十四境,說話就是不硬氣!

  陳平安在以心聲與劉羨陽討論一事,先與他說了那座新山巔的“新訂天條”和大道運轉規矩,說等自己回到了扶搖麓道場,肯定需要閉關,可能需要劉羨陽指點一番那門劍術,始終不得要領,進展緩慢,差了太多的神意。

  劉羨陽趴在欄桿上,擡起一隻手,指指點點,懶洋洋道:“我來啊。
哪裡需要這麽麻煩,你隻需要將那些人物畫卷交給我,我讓那撥蠻荒得了最強二字的天才武夫,怎麽死都不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暫時還不能打草驚蛇,將來我會去一趟蠻荒戰場,要保證瞬殺,悉數暴斃。

  未來某處蠻荒戰場,承載妖族真名的,飛升境之下,一一點殺!

  在吾是東道主的那座山巔

  ,露過面的,武道低於山巔境,皆死!

  陳平安補充一句,“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得是飛升境,同時躋身武道神到一層。
之前還有些信心,總覺得自己步步穩當,最快最慢都心裡有數的,現在……”

  聽著陳平安一連串的小鎮方言,劉羨陽點點頭,“等你閉關了,再飛劍傳信,天縱奇才的劉劍仙跑一趟扶搖麓,好好教一教勤能補拙的陳山主。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可以的,厲害的。

  劉羨陽轉頭問道:“小陌先生,想不想來我宗門的祖師堂擁有一把交椅,就一句話的小事!

  得了自家公子的眼神示意,小陌立即搖頭道:“劉宗主好意心領,隻是我身為公子的死士,不宜分心。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擡起胳膊,手背直接拍在後者腦門上,疑惑道:“完全不用分心啊,那把椅子一直空著就是了,我就是拿來鎮場子嚇唬人的,十四境劍修,在我那宗門裡邊當個一般供奉,傳出去,多氣派,更顯得劉大劍仙高深莫測。

  小陌隻得以心聲解釋一句,“我在山上聽說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說我家公子跟你師父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劉羨陽一肘敲在身旁陳平安肩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打抱不平一句,“劉大哥,你再這樣對咱們山主動手動腳,我可就要不念兄妹情誼,大義滅親了啊!

  劉羨陽伸手一拍貂帽,“反了

  你,怎麽跟比親哥還親的劉大哥說話。

  薑赦突然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別處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走出虹橋,下了高樓,去往街道,薑赦笑道:“裴錢的武學資質,比你要好。

  陳平安雙手籠袖,直接回了一句,“關你屁事。

  薑赦自顧自說道:“不說裴錢比你年紀小,學拳更晚,也不說她是我的女兒,是你徒弟,也不說什麽如今你們師徒雙方都在止境一層,她比你略高幾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別說了。

  薑赦氣笑道:“姓陳的,我的脾氣耐心也是有個限度的。

  陳平安說道:“見我礙眼,嫌我說話難聽,就別去寶瓶洲。
不如我現在就下船,給你騰地方?

  薑赦想起自己道侶跟那老秀才的言語,拗著性子,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就隻是以過來人的前輩身份,看待兩位止境武夫的年輕晚輩,評價幾句,你愛聽不聽。

  “裴錢過了‘人隨拳走’這一關,後邊就擋不住她了,神到是必然。
隻說看似隨隨便便的走路一事,裴錢在走樁,你也是時刻打磨拳意的路數,師徒師徒,有樣學樣,不是白說的,但是裴錢的氣象要比你更大,她每次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都是人身天地之內雨旱、晝夜、節氣的大變化,這才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就差了好多意思,換成修道說法,你就是隻在術上求,求到了極緻,又

  如何,仍然遠道一毫厘,近道,終究隻是近道。
毫厘之差,就有了天地之別,青天黃土無法以道接壤,清是清,濁是濁,強行打成混沌一片的境界,便是假象,如何開竅,如天開眼?
開眼之後如何保證不是曇花一現的光景?

  “你小子不要覺得身內天地,猶存一條火龍,便志得意滿,心存僥幸,接下來才是你武道的真正關隘所在,小子,莫要讓此等艱辛而得的一線生機,那就太可惜了。

  說了半天,薑赦奇怪萬分,身邊這廝竟然沒還嘴半句?
砒霜吃完了,沒存貨啦?

  “我知道好賴。

  陳平安沒好氣道:“混帳貨色偶爾也能說幾句良心話。

  薑赦一時語噎。

  廊橋那邊,謝狗小聲問道:“他們倆不會一言不合就又乾一架吧?

  薑尚真笑道:“怕什麽,我們人多勢眾……”

  “我怕山主把他打死啊。

  謝狗連忙改口一句,“哦不對,是打活過來。

  五言以心聲道:“白景!
說好了不許添油加醋的!

  謝狗尾調上揚唉了一聲,“我是個娘們,又是漂亮女子,說話一貫不作數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別擔心了,陳平安這家夥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
他女人緣比我好些,長輩緣比我差些,當然這隻是跟我比,其實也很不錯了。

  長輩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宋雨燒喜歡那個自稱是大驪龍泉郡人氏的外鄉少年,一根筋,強,認死理。

  年紀輕輕,倒是老江湖的做派。
所以才有了那句“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賞年輕知客“陳舊”的跳脫活潑,性格開朗,也欣賞年輕人的做事認真,有一股韌性,所以才會想要收他為徒,卻不攔著年輕人去外邊闖蕩江湖,隻是竭盡全力為“陳舊”安排一條退路,至今老人還想著何時能夠喝上這小子的喜酒,早早備好了份子錢,約好了,坐主桌!

  至於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覺得年輕人行萬裡路讀萬卷書,辛辛苦苦,同樣沒有煉出個本命字?
老大劍仙說話好不好聽?
牛脾氣的碧霄洞主記不記仇?
玄都觀裡邊的那些雜役道士,會覺得孫道長隻是一位遊戲紅塵的世外高人?

  就像陳平安自己所說的,那些長輩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某個自己。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住著一個少年,明天就要出門走江湖了,後天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藏著一個孩子,並不膽怯,也不懵懂,隻是認為江湖沒什麽好的。

  同理,陳平安在趙樹下,寧吉,鄧劍枰他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就是了。

  薑赦說道:“天下大勢由得你說了算?

  陳平安說道:“那我有啥法子,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為人處世,眼見著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
不妨把大事當小事看,

  將小事作大事想。
‘不妨’換成‘隻能’也行。

  徐徐見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無事小神仙的好時節。

  昨日風波,今天還行,明天更好,後天大概就會楊柳依依,春暖花開了吧。

  “換成任何一個不到半百道齡的年輕人,故作老氣橫秋,與我說這種空頭白話的大道理,你小子,親身經歷不少,親眼見過些場面,借事說理,勉強有幾分底氣。

  伸手擋在耳邊,一直在偷聽那邊的對話,謝狗胳膊肘從不往外拐,嘖嘖道:“同樣歲數,差不多的道齡,估計薑赦還在被人打得滿地爬嗷嗷叫呢,好了傷疤忘了疼,全當沒發生過。

  五言掩嘴而笑,此話不假。

  寧姚帶著裴錢重返夜航船,一起現身廊橋。

  看得出來,裴錢心情好了許多。
她卻仍是不看街上的薑赦,卻與婦人對視一眼。

  婦人霎時間便淚流滿面。

  一眼等了萬年,此間境遇,婦人也不好受。

  她卻不敢說半個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兒,覺得自己是在訴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猶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隨便坐在一間鋪子門口臺階上。

  陳平安背靠墻壁,也沒說什麽。

  汝州山上仙師第一人,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本在閉關,需要潛心鉆研一張從遺跡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說破境合道一事,短時間內依舊不敢奢望,結果被攪得心神不寧,隻好離開洞府,看看究竟,出門

  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先是紫薇垣內如有天帝居中現身,緊接著是北鬥七顯二隱,先後有九道劍光直落人間,好似下旨申飭人間。

  朱某人開始還很用心掐指算,竭盡道力推衍天機……罷了罷了,手指都快冒煙了,使勁抖了抖手腕,從袖中撚出一把折扇,輕輕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風馳電掣,禦風直奔鴉山。

  鴉山不是仙府,沒有護山大陣一說,朱某人身形飄落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過門檻了?

  林江仙笑著打趣一句道:“鼻子靈,聞著腥味了?

  朱某人說道:“林師,問你話呢。

  林江仙點頭道:“破境了。

  “可喜可賀。

  朱某人抱拳使勁搖晃幾下,幽幽嘆息一聲,“就是可憐人間,要手忙腳亂了。

  林江仙不置一詞。

  朱某人以心聲說道:“‘我們’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經見過了?

  林江仙說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艷歌。

  朱某人抽出折扇,一拍額頭,“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準確來說,古艷歌,當然隻是“她”行走人間的一副皮囊。

  古艷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師之一。

  紮一條麻花辮,掛在身前,風景絕美,如雙峰對峙間有一條江河流過。

  她前不久才來過鴉山,演武一場,當初還是朱某人親自帶她上山的。

  朱某人問道:“她已經能夠自

  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說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沒怎麽管她,大概是有個口頭約定吧,具體內容不好猜測。
隻是我剛到青冥天下那會兒,提劍登門,鄭重其事找她聊過一次。
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約,隻要我不點頭,她就不可以離開洞天在幽州隨便亂逛。
後來我見時機成熟了,就讓戚花間遞了句話給她。

  朱某人問道:“我若是單獨對上……她們?

  林江仙說道:“還是不太夠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為自己境界夠高了,孫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闆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即便這個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麽說,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說了句奇怪言語,“一個人並不能控制影子的長短。

  朱某人喟然長嘆道:“然也,的確跟貧富窮達沒有關系。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來,“難怪難怪,都對上了。
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竅,被美色蒙蔽了雙眼。

  古艷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歡去沙場觀摩戰陣廝殺,擅長內觀法,對人身經脈極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說道:“林師?
我們?

  林江仙笑道:“難道不是朋友嗎?

  與強者相處觀其道,和弱者同行護其道,與同道論道。

  大夜彌天又如何,酒滿杯深,呼朋喚友,搓一頓宵夜。

  夜航船靠岸寶瓶洲,西嶽地界的神君佟文暢,神號大纛。

  天蒙蒙亮

  ,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廟外頭,正坐在臺階上吧唧嘴抽旱煙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復詢問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怎回事,抽旱煙的沉默老人,被煩的不行,就說你一個土地爺,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佟老兒,你說話再這麽損,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嶽,看以後還有沒有人陪你嘮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嶽主殿那邊香火鼎盛,佟文暢就經常來這邊散散心,誰陪誰嘮嗑不好說。

  佟文暢淡然道:“搬去北嶽?
你有錢麽你,那點家底,喝得起幾次夜遊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點。

  佟文暢懶得搭腔,隻是瞥了眼西邊海岸,說道:“你立即去廟裡避一避。

  土地公伸長脖子,順著佟老兒的視線望去,“誰啊?
砸場子的?
不能夠吧。

  佟文暢說道:“大驪國師一行人。

  土地公一臉震驚道:“崔國師?

  佟文暢說道:“是崔國師的小師弟,由陳平安繼任大驪下任國師了,這件事,朝廷那邊一直瞞著外界,隻有極少數曉得,你聽過就算,別外傳,出了紕漏,就是皇帝陛下龍顏震怒,我擔待不起,說不得還要落個管教不嚴、馭下無方的罪責,到時候借你點盤纏,卷鋪蓋去披雲山討口飯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讓我見一見新任國師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後,悶不吭聲便是

  了。

  鏡花水月,山水邸報,

  佟文暢揮了揮煙桿,說道:“趕緊回,也別想著趁機偷瞄幾眼,大驪國師就是大驪國師。

  土地公見佟文暢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縮地神通,回了祠廟金身神像裡邊,絕不敢擅自窺探外邊的動靜,佟老兒是一個極沒有官氣的山君,那麽當他反復提及“國師”一詞,在山水官場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裡便敞亮了,佟老兒極為認可陳劍仙繼任大驪國師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處,莫名其妙多出這麽一大幫子人,鬧哄哄的,佟文暢收起旱煙桿,緩緩起身,問道:“國師,這幾位是?

  不等陳平安答話,薑赦冷笑道:“武把式,會點花拳繡腿。
跑江湖的小卒子,沒有道號。
僥幸跟薑老宗主是一個姓氏,我這種鄉野粗漢不懂禮數,神君地位尊崇,別見怪。

  話說還挺沖。

  佟文暢笑了笑,手攥老舊煙桿,拱手抱拳,“西嶽佟文暢,見過薑道友,幸會。

  薑赦無動於衷。

  婦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薑赦依舊闆著臉,婦人不依不饒,又扯了一下。
薑赦隻得不情不願抱拳還禮,“給你臉了。

  佟文暢不以為意。
山上脾氣古怪的人多了去,計較不過來。
何況他自己不就是?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拆臺道:“五言,你男人悶了這麽些年,攢下好多臉皮,這裡給一點,那裡給一點的,夠不夠分發啊,真當是咱

  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瓜子麽。

  五言打趣道:“臉皮不夠,早年給某人拎著甩,臉上不就早開花了?

  謝狗恍然道:“難怪難怪。
倒是跟咱們山主在某地,有那異曲同工之妙。

  薑赦眼皮子微顫。

  陳平安一笑置之。

  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谷的羊腸宮,地處偏遠,是捉妖大仙的道場,以前稍顯寒酸的三進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擴建為五進,當時一貫老道模樣示人的宮主,翻了黃歷,選了個黃道吉日,使喚幾個小的,在門口放了幾串爆竹。
與那些山上道友,發了好些燙金請帖,都沒人來道賀,本想靠這個掙回點本錢的盤算,還是落了空。
以前鬼蜮谷,亂歸亂,卻也不全是鉆錢眼裡的。
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

  日上三竿的時分,蓄山羊胡的捉妖大仙雙手負後,他化名卓成仙,至於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錄了檔的,在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喜歡尊稱他一聲老仙。

  緩緩踱步到羊腸宮門口,門外倆傻子一個杵著不動,懷抱一桿木槍,跟釘子似的,一個躺地上享福,雙手作枕頭,翹起二郎腿,用葷話唱著小曲兒。
這位自號捉妖大仙的老宮主,瞧見這份年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蠢,一個油,就沒一個是有出息的!
羊腸宮如今攏共十來個所謂的常駐道士,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憊懶貨色,不過話說回來,它們若有大好

  前程,就不必來羊腸宮混日子了。

  名義上的弟子,就門口這倆廢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個,後來補了一個,對當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
一身道袍兩撇胡須的老仙站在門檻裡邊,沒有出聲,壓了壓火氣,幽居道士,這點修養還是有的,不管怎麽說,自家羊腸宮的境遇,比起積霄山和銅官山,還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剝落山,以及那些一個個遇劫而滅、身死道消的道友們,到底還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自己好歹還有個穩當的地盤。

  那個躺地上曬太陽的高大精怪,懶洋洋道:“師兄,咱們羊腸宮是一窩的精怪,師父偏要取個捉妖大仙的道號,怎想的,賊喊捉賊麽?
要我看啊,羊腸宮香火這麽差,估計就是師父的道號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師兄,始終腰桿筆直站在原地,慌慌張張說道:“師弟,別這麽說師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師弟,如今成了師兄,不過躺地上那位也從不把他當師兄就是了。

  那師弟悠哉悠哉晃著腿,嗤笑道:“咱們這羊腸宮啊,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輕輕咳嗽一聲,邁步跨過門檻,瞇著眼睛,雙指撚動胡須,文縐縐一句,“有無發現可疑人物,鬼祟窺探吾家道場?

  那個當師弟的高大精怪,一個鯉魚打挺,腳尖一挑地上木槍,攥在手中,臉不紅心不跳,“師尊,

  是師兄的主意,他說咱們羊腸宮是清凈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師兄弟輪著休息,不會耽誤事。

  比一根木槍好不到哪裡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沒說什麽。
隻是想起師尊的問話,老老實實回答一句,“啟稟師尊,弟子看門不敢懈怠,今日門口這邊並無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懶得正眼瞧那兩根桿子,冷笑道:“就他有這腦子想出偷懶的法子?
真有倒好,為師就該去大殿那邊燒高香了。

  高大精怪點頭哈腰道:“師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聲。

  老仙站在臺階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語,“風雨欲來啊。

  思量片刻,老仙嘆了口氣,“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原來前些年,財大氣粗的膚膩城,便相中了羊腸宮這塊風水寶地,想要開辟為別院,再開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
捉妖大仙其實嘴上說此事休提,絕無可能售出這處祖業,可不過是擡價的手段罷了,並非沒有動心,歸根結底,還是價格沒談攏,對方開的價,距離老宮主的預期,畢竟差了七八顆谷雨錢,那可是谷雨錢!

  沒了高承坐鎮,當那與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沒有了對手,鬼蜮谷就徹底變了天。

  所幸披麻宗沒有對它們斬盡殺絕,除了一些生性嗜殺的窮兇極惡之輩,其餘的,都能活。
至於怎麽活,就各憑本事了。

  竺泉那兇悍婆姨,她

  總算不當宗主了,據說前不久遠遊別洲去了,可喜可賀,普天同慶。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頭、門派道場,如今鬼蜮谷地界,還有四五十個,不過寄人籬下,都得夾著尾巴做人,再不能由著性子快活了。
倒是有一些個生財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範雲蘿的那座膚膩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發闊氣了。
遙想當年,各類酒宴,範雲蘿瞧見自己,都要畢恭畢敬稱呼一聲捉妖仙長或是老宮主,現在膚膩城隨便一個打雜貨色,都敢怎怎呼呼,指名道姓稱呼自己了。

  老宮主一手撚著山羊胡須,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悵道:“在這溫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韜略,悉數派不上用場,惜哉悲哉,英雄無用武之地。

  小鼠精難得識趣,趕忙重重嘆了口氣。

  老宮主沒好氣道:“戲過了。

  小鼠精赧顏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間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腸宮正殿香案之下。
隻不過壓箱底的寶貝,卻不是什麽仙家法寶,而是一些兵書。
當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搜集外邊隨處可見的書籍,其實並不容易,多是一些遺跡遺物。
別家煉氣士棄若敝屣,卻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寶。

  連書都偷,連書都偷啊,一個外鄉人,豬油蒙心,喪心病狂,真是個挨千刀的家夥啊。
不當個人!

  本來就不富裕,被那賊子這麽打了一次

  秋風,就更雪上加霜了,這讓捉妖大仙徹底心灰意冷,什麽什麽招兵買馬,積攢甲胄兵械,有朝一日定會麾下猛將如雲,如臂指使……全都沒戲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習慣性罵了幾句,後者也隻是撓頭笑著,不敢還嘴。

  捉妖大仙早就曉得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關集市那邊晃蕩。

  在羊腸宮地界之外的無主之地,搜集一些山貨藥材、玉石,忙活三五個月不等,才能裝滿一籮筐,就動身去集市賣了換錢。
起先每次往返,約莫能掙兩三顆雪花錢,它從不敢私藏,掙了點錢回來,就算添補羊腸宮的香油錢,說是孝敬師父。

  那會兒鬼蜮谷裡邊亂哄哄的,各方勢力卻都不敢造次,生怕哪裡犯了條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給斬妖除魔了去。
所以誰都行事規矩得很,羊腸宮附近地界,確實還是很清靜的,可等到形勢漸漸穩定下來,紛紛花心思走門路,爭搶和圈定地盤,總之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隻不過不在臺面上打打殺殺罷了,暗地裡的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百出。
像羊腸宮這種隻能吃泥巴的,就隻能守著一畝三分地,那麽它的那樁小買賣,跟著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
羊腸宮再窮得揭不開鍋,作為師父的捉妖大仙,也還是瞧不上那仨瓜倆棗的……碎銀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幾錢碎銀子作甚,臊得慌!

  徒弟不私藏雪花錢就行了。

  它做夢都想有一天,兜裡揣好些偷偷攢下來的銀子,一路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書坊林立的郡縣城市,買書!
再回家看書!

  它曬著和煦的日頭,偷偷憧憬著與那位陳劍仙的下次重逢。

  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門口。

  萬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隻是一個感覺,到家了。

  記得在那靈犀城庭院內,自己接住那條劍光之後。

  當小陌回首望去。

  屋門口那邊的臺階,從左到右,劍修們並排而坐。

  崔東山身體後仰倒去,雙肘撐地,笑容燦爛。
薑尚真輕輕點頭。

  坐在最中間的謝狗咧嘴笑著。

  劉羨陽高高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輕輕撫掌而笑,神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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