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一步步走向那棵巨大的樹,下面朝拜的黑影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任由漫天黃沙像是砂紙一樣剮在他們蠟質皮膚上。
走到近處,沈晏越發感覺痛苦。
來自靈魂層面的重壓,讓他忍不住彎下腰去。
沈晏喘着氣,張開滿是鐵鏽味道的嘴,站在了巨樹之前。
這株三四十人張手合抱的肉樹,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在黑褐色樹幹上,正有一個畸變的頭顱與沈晏的視線持平。
與幻境之外雙眼蒙着翳殼的頭顱不同,融化在這株樹木之上的頭,雙眼毫無神采地瞪着。
眼球角膜混濁,瞳孔散開。
就在沈晏與那一雙渾濁的眼睛對視時,那對眼睛眨了一下,嘴巴微微開合:“救……救我……”
這如同砂紙磨砺過的聲音,從喉間擠出。
沈晏垂在身側的手一顫,忍不住後退了半步。
這聲音,好似喚醒了這棵巨樹。
無數嵌在樹幹上的頭顱齊齊轉過頭來,嘴巴大張,爆發出可怕的哀嚎。
葉片沙沙晃動,葉子上托着的眼睛骨碌碌晃動,好像無數雙眼睛在看着沈晏。
“我還沒死,救救我……”
“殺了我……”
“好痛苦啊,好痛苦啊。
”
哀嚎、絕望、悲哭,沖入沈晏的耳朵,他不由得晃動了一下。
身體不受控制的變得僵硬。
這些融合成大樹的人,竟然還沒有完全死去,依舊日夜品嘗感知着這無盡的痛苦。
沈晏咬牙,無力垂下的手,在身側顫動。
動起來,動起來……
他這樣告訴自己。
終于,他艱難擡起手,顫抖着按在了樹幹之上。
頭痛變得更加劇烈。
沈晏眼前一花,哀嚎的頭顱一轉,眼前的場景變換為一處祭台般的台子。
他被捆綁在一個木架上。
四肢被拇指粗細的麻繩捆住,隻有頭部可以活動。
一個高鼻深目西域男人行來。
那個男人皮膚呈現蠟一般的黑黃,臉上都是風沙砥砺的粗糙溝壑。
沈晏能嗅到他身上膻臭味道。
這個男人用西域語說了些什麼,這種語言十分偏門,帶着濃濃的口音。
即便沈晏逼着自己傾聽識别,依舊無法辨别。
那男人說了些什麼後,在發黃的皮質圍裙上擦了擦手掌的血。
然後從旁拿起一柄生鐵鉗子和一把葉子形狀的尖刀。
下一秒,沈晏舌頭一痛。
那西域男人手中的鉗子上,夾着一塊厚實的肉塊,高高舉起,在祭台上走了一圈後,将那截舌頭扔進了一個嵌滿寶石的金盤。
沈晏垂頭,淅淅瀝瀝的血順着他的嘴角淌出。
“别怕!
我會護住你的神魂,你并不會真正死去。
”
狴犴的聲音适時響起,提醒沈晏。
沈晏擡頭,雙眼蒙上一層血紅。
他此時說不出話,隻能用最後的理智,逼迫自己去看去思考。
那個西域男人向祭台之下展示了一番後,便又折返到沈晏面前。
大手鉗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擡起頭來。
他湊得很近,似在認真打量,思考着下一次從何處下手。
靠得近了,沈晏看見了這個男人的右邊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裡,生着兩個瞳孔。
這兩個瞳孔擠在一處,看着顔色較淡。
那個西域男人嘴裡不停說着什麼。
他滿意打量沈晏的臉,最終粗大的手指停在了沈晏的鼻子上。
他右手挽刀,正欲退開。
沈晏卻驟然擡頭,頭微側,一口咬在了他的右眼上。
人類的門齒,在撕咬時不如其他動物。
但在必要的情況下,發狠了想要咬什麼,卻還是可以的。
薄薄的眼皮被撕開。
西域男人像是活人一樣慘叫着退開。
瓜子皮似的眼皮,鮮血淋漓耷拉在臉上。
那顆雙瞳的眼珠,沒了眼皮,好像兜不住,滑動滾了一圈,就要從他眼眶掉落出來。
西域男人惱怒的大喊一聲什麼,用手将珠子似的右眼按回。
他狠狠看着沈晏,視線與沈晏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相對。
随後,他在粗壯的手臂上,摘下一隻黃金臂钏。
稍一拆分,那圓環形的臂钏,化為兩個半圓,微微一旋,在半圓兩端張開了兩朵鋒利的金屬花。
大小正符合人的眼睛。
也恰恰是這花,讓沈晏瞳孔一縮。
這個紋樣,他見過!
他忍受着無比的痛苦,無視男人迫近的壓力。
他瘋狂的壓榨被痛苦侵蝕的大腦,逼迫自己回憶起來。
突然,靈光一現。
《清源大道》
‘隆慶九年,西域鄯山國之東,弪城之南,日将熄,有星隕墜地,赤地千裡。
’
在沈晏曾經給趙鯉的大景密藏中,記載在這段話之下的,就是這個花朵紋樣!
這棵巨樹,這個祭台,正在西域鄯山國!
星辰隕落之地。
此物根源并不在大景!
确認了這一點,讓沈晏心頭一松。
他于劇痛之中,微微揚起唇角。
那西域男人面上皮肉顫了一下,持着挖眼的金屬花朵走來。
他嘴裡又說了兩句,然後擡起沈晏的臉。
金屬花朵一左一右,按入眼窩。
薄而鋒利的金屬花瓣貼合着眼睛的形狀刺入。
沈晏于黑暗中,感受着眼睛經絡被攪碎剜出的痛。
見自己得手,那西域男人說話的聲音露出笑意。
他退開,想要向先前一樣向祭台之下展示炫耀手中漂亮的眼睛。
沈晏咬牙,将慘叫咽下。
一直等待着的時機到來,強行折斷拇指的左手從麻繩裡松脫出來。
沈晏的手猛然探出。
照着記憶中估算的位置,手指探出,食指和中指将那西域男人右眼的重瞳摳出,捏在掌心。
随着那枚眼球被沈晏摳出。
蒙在他眼前的黑暗忽的淡去。
在視線遠處,出現了一點白光。
那白光緩緩放大,最終占據整個視野。
下一瞬,光線又暗淡下去。
囚室内昏黃的火把光芒,重新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沈晏脫出幻境,回到現實。
剜眼的痛苦還殘餘着。
眼前出現的,是已經被撥開外層褐色皮質的觸須。
在這些觸須包裹的中央,一個雙目圓瞪的男人跪着,仰面朝上。
就像是一個盛物,張開的嘴巴裡,含着一枚石化的眼珠。
“做得很好!
”沈晏聽見狴犴的聲音傳來,“接下來,便交給老夫!
”
沈晏嘬着自己完好的舌頭,看着狴犴。
有違家訓,罵了一句賊贓的市井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