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封閉的屋中光線通風都不佳。
挂着厚重金紅帷帳的床極高,填充羽毛的墊子極軟。
床的主人深深陷入這綿軟的墊子中,像是築巢鳥兒。
床旁邊九柱的黃銅燭台擦得锃亮。
不知什麼油脂制成的蠟燭,裡面有大量的香粉和香氛植物。
燃燒時又濃又烈的香氣,混合屋中不通風的悶沉、禽鳥的臭氣、帶毛肉類腐臭、以及渾濁羊水氣味,叫人嗅之作嘔。
翠鳥空蕩蕩的胃部翻騰,幾乎嘔出來。
但見裹在羊絨毯中的床主人,胃裡那點翻騰又壓了下去。
耳邊都是鳥兒喳喳的聲音。
仰頭讨食的床主人被鐵鍊橫鎖,下颌位置鼓出的嗉囊已癟,像是個亂晃蕩的皮口袋。
“快,它餓了。
”
領着翠鳥進到這間屋子的其中一個老婆子,推了一把翠鳥的後背。
将她從莫名恐懼中喚醒。
翠鳥艱難咽了口唾沫,看見兩個老婆子協作着取碗打湯。
用帶毛刺的木頭勺子,大勺大勺将碗裡的湯送進床主人大張的嘴裡。
湯剛煮好,正是熱的時候,半人半鳥的床主人卻一點不覺得燙。
貪婪地将喂到嘴邊的東西吞食下去。
生着些毛茬的眼珠,在眼眶裡微微挪動了一下,叽叽喳喳叫喚。
“别傻站着了。
”其中一個婆子急忙喚翠鳥,“它們都餓了,若最後一間房的餓得慌了又要哭鬧。
”
“那時……”
老婆子沒有明說那時會發生什麼。
但從她臉上一閃即逝的神情看,絕不是什麼好事。
翠鳥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幫忙。
近距離看,鐵索綁在床上的東西越發看着怪異。
翠鳥有樣學樣,學着兩個老婆子的模樣,幫着去打湯。
這第一隻吃了個飽,便垂眼睡去。
兩個老婆子像是呵護什麼似的,将這半人半鳥的東西用毯子裹起來。
翠鳥幫着打下手,但眼睛沒停過。
裹在羊絨毯中的東西,像是坐窩的鳥翻了個身。
一道華光一閃即逝,相較于亂長出的雜色毛發,這東西生出的那隻獨翅上有一根翠羽流光溢彩。
仿若最上等的寶石打造,叫人看一眼便……心生貪念。
這種貪念并非基于對财富的渴求,而是另一種更吸引人的東西。
如具象化的氣運,見者潛意識便想擁有。
翠鳥緊緊攥着裙擺,死盯着那根翠玉時,被人連拉帶拽拖開。
重重帷帳放下,阻斷了所有人的視線。
将翠鳥強拖走的老婆子低聲告誡:“那不是人該碰的東西。
”
不是人該觸碰的東西?
翠鳥無暇再問,長長的回廊上,她聽見無數急促催食的喳喳聲。
這些喳喳聲越來越急,最後彙聚成一種叫人難以忍受的噪音。
“先幹活吧,旁地事以後再說!
”
兩個被擄來的婆子,都是河房中的接生婆。
這些接生婆幹淨的髒的無辜的孽障的,什麼都看過,心理接受能力頗強。
如此噪音中,尚算鎮定地幹活。
翠鳥稍調整了心态。
一扇扇門扉打開,每一扇門扉後都有鎖着一個半人半鳥的怪物。
許是增加了翠鳥這個手腳麻利的幫手,今日她們喂食的速度頗快。
站定在最後一扇門扉前,一個婆子長舒了一口氣。
“最後一個了。
”
此地極寒,隻餘淺淺一層底的湯鍋裡,湯水都凝結成了凍。
這婆子一邊說着,一邊推開了沉重的橡木門扉。
隻聽得裡頭振翅之聲,屋中燭光晃了一下。
翠鳥察覺到一陣烈風掠來:“小心。
”
她的提醒慢了一步。
推門的老婆子自來這裡不知多久時日,擔驚受怕少飲少食面黃肌瘦。
疾風掠來時,她完全沒有反應的餘地。
隻聽一聲古怪悶響。
翠鳥臉上一熱,淋了滿頭滿腦的熱血。
她條件反射閉了一瞬眼,再張開眼睛時,隻見那婆子立在門邊的身體緩緩軟倒。
保存完好的大半張臉上,還帶着些疑惑。
但自眉頭往上的顱頂,已是不見了蹤影。
屍骸倒地,粘稠的血才淌出。
翠鳥手一滑,那把護身的柳葉刀控在掌心。
但小小的刀刃,沒能給她帶來太多安全感。
她後退了兩步,望着地上的屍體。
屍體躺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交界地,眨眼間不知被何物拖進了門後。
這時,同行的另一個婆子才一聲哭喊:“李婆子!
”
僅翠鳥所知,便有三個接生婆子失蹤。
這三個婆子困在這扭曲的世界不知多少時間。
看得李婆子慘死,僅存一人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失了理智便要上前去撲那屍身。
幸有翠鳥在側,反應過來後,從後轄住這婆子手臂,硬生将她拖開。
門後傳來翅膀撲騰和咀嚼之聲。
這要命時刻,翠鳥這樣的靖甯衛探子便顯出優勢來。
她扭頭見鍋中還有湯凍,不敢怠慢。
以木勺擓了凝固的湯凍,便往屋裡抛。
啪嗒——
寒天凝結的湯凍摔在石質地面,碎成幾塊。
門背後咀嚼聲一停。
翠鳥迅速将鍋底的湯凍全擓出。
門後一隻巨大的鳥爪探了出來。
尖爪呈流線型的細長,覆蓋着粗糙的角質化鱗片。
這隻細爪之後,翠鳥先看見的是一個碩大的腹部。
翠鳥不敢想這腹部裝着什麼,她将鍋底剩餘的湯完全遠遠抛去。
半身覆蓋血迹的大腹巨鳥,笨拙趴在地面舔舐。
看着洞開的門扉,翠鳥猶豫在關門還是不關之間。
就在此時,那吃盡了地上湯凍的怪鳥突然仰頭。
生滿絨毛的雙眼滾落一滴滴血淚。
它開始抱着肚子痛苦地呻吟。
翠鳥拉着那婆子第一時間退到遠處,卻聽得回廊有急促的腳步聲。
很快兩個穿着籠罩全身的皮制大鬥篷,頭戴尖尖鳥嘴面具的人奔來。
這兩‘人’極高,腦門幾乎撞到回廊頂端的銅燈。
來到這痛苦呻吟的怪鳥身邊,不見它們多麼用力,像盡職盡責的醫生般,将怪鳥整個攙扶回到屋中。
翠鳥壯着膽子細看。
便見後來的兩個鳥嘴醫生,其中一個從門後拖出婆子殘缺的半拉身體,丢零嘴一般丢給這怪鳥安撫。
随後兩人協力加固了繃斷的鐵鍊。
然後擠壓着怪鳥的腹部。
怪鳥痛出顫音,兩隻腳爪一張。
腿間淅淅瀝瀝液體淌下,費力的擠出一個肉乎乎的蛋來。
這過程中,怪鳥獨翅開合,翅尖上的一根翠羽耀眼奪目。
如得解脫的怪鳥長嘯一聲,翠鳥看清了它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