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沒有關節,趴下的動作十分僵硬。
但趴下後,或許是因為兩邊朱紅欄杆的阻擋,風明顯小了些。
趙鯉聽着頭頂湖風獵獵,操縱着紙人将白瓷碗倒扣在地,歪着頭,把一邊紙耳朵貼了上去。
倒扣的白瓷碗放大了橋下的聲音。
耳朵貼上,趙鯉便聽見了橋下潺潺的流水聲。
花月樓的人工湖,與外河隻有一道修築在水中的鐵栅欄阻隔。
原本這道生鐵栅欄沉在水中,鏽蝕斷裂了大半。
去年湖中尋屍時,聽說清秋的屍體可能順着水下暗流飄進了河中。
紀媽媽着人檢查,發現水路栅欄鏽蝕,就着急命人重新更換。
現在為了方便趙鯉行事,這道鐵栅欄重新打開。
貼在水道入口的黃符也已經撕下。
趙鯉默默的等着時辰到。
她心中也是有些期待有些忐忑的。
後世人一直緻力于求證地府陰司的存在究竟是什麼。
偶爾現身的鬼差,究竟是什麼存在。
人們一直試圖溝通了解,卻從沒有人真的與那些存在建立起過聯系。
相傳就在酆都腳下的詭市,則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突破點。
隻是詭市一直以來十分神秘,飄忽不定。
國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想要弄明白,詭市中說話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存在,卻一直沒能成功。
現在趙鯉正在試圖接近一個疑似詭市的地方,這一個念頭,讓她忍不住心都砰砰跳起來。
趙鯉于黑暗中閉上眼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右耳。
她一直在心中計數。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紙人并不會有身體僵麻之類的煩惱,但是趙鯉心已經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子時将過,趙鯉的耳邊依舊隻有潺潺流水之聲。
别說什麼詭市,十字路口常見的陰兵過道也沒有聽見。
連水下的詭物也沒來。
趙鯉不确定那詭物是不是順着印記,去尋周老四家的幺兒了。
眼看還有一刻鐘子時将過,趙鯉心中失望的歎了口氣。
“哎——”
空寂歎息猛然傳入耳中。
趙鯉一凜,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來了!
她立刻集中注意力到貼着瓷碗碗底的右耳。
嘩啦嘩啦——
有節奏的安靜水流聲中,一個細微的聲音由遠及近。
緩緩的、有節奏的徘徊在水下。
什麼東西在湖中走動。
沒有等來詭市,但等來了水中的詭物。
趙鯉也不知心裡面是高興還是失落。
她又認真聽了一小會,确定不是自己錯覺,操縱着紙人,吐掉了嘴裡的墳頭濕泥。
張嘴喊道:“清秋!
姜囡!
”
這兩個都是清秋的名字,一個是花名,一個是賣身契上的名字。
除了這兩個名字,清秋姑娘并沒有在這世間留下太多的痕迹。
連生辰都記的是她賣身那一天。
沒有生辰,她連死忌時間都不那麼準确。
當時岸邊慌亂的人,想着的是怎麼不得罪那癡性小公爺王元慶,誰有那心去記住她究竟什麼時辰死。
十七歲死去的清秋,留在這世間的也隻這兩個名字。
趙鯉呼喚着,試圖與她建立聯系。
“清秋,姜囡。
”
趙鯉的聲音夾雜夜風之中,一遍一遍的呼喚。
水下的嘩啦聲,停了一瞬,而後忽的轉向朝着趙鯉這邊而來。
一直獵獵作響的風更大了。
湖上升起一陣濃稠的白霧。
這霧氣陰寒,溫度極低,兩側朱紅欄杆上迅速凝結一層白霜。
趙鯉栖身紙人中,本身并不覺得冷,隻是濕潤的霧氣浸入紙人,微潤的紙人軀體有些沉滞。
“清秋,姜囡。
”趙鯉又再呼喊了兩聲。
湖下一靜,方才的水聲也消失了。
等候許久,就在趙鯉張嘴第三次呼喚之前,在極近的距離,一個聲音答道:“我來了。
”
這聲音含含糊糊。
通過倒扣白瓷碗放大後的聲音,就像是貼在耳邊說話一樣。
趙鯉條件反射抖了一下,忍不住側頭蹭了一下耳廓。
紙人并不會癢,但那聲音太近了,近得趙鯉産生了一種耳朵被一陣冰冷氣息呵過的酥癢錯覺。
在這湖中朱紅長橋,一個白紙人趴在上,而水中紅影貼在下,二者隻有一塊木闆之隔。
趙鯉幾乎可以想象出,水下那東西長發在水中如水草般飄散的情景。
她淺淺的呼出一口氣,定了定神後問道:“清秋,是誰害你?
”
考慮到詭物的平均智商,趙鯉并沒有問出太多太複雜的問題。
她的問話,很快得到了回複:“承恩公府王元慶。
”
搭話的女聲,說到那個害死她的名字時,撕扯擠壓着腐爛的聲帶,怨毒之情清晰的傳達過來。
“你的遺願是什麼?
”趙鯉又問。
借着聽橋的儀軌,趙鯉才能和這底下的東西和平的對話,不知它什麼時候會翻臉發飙,趙鯉不敢耽誤的問道。
幾乎是她問話的聲音剛落,橋下便傳來吱吱嘎嘎的磨牙聲。
“償命,償命。
”
那東西的回答,讓趙鯉松了口氣。
如果隻是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種訴求,那就簡單了。
而且,這也是它該得的公道。
趙鯉剛才松了口氣,橋下卻又傳來聲音:“怎麼還沒來……”
“為什麼,還不來?
”
質問的女聲尾音驟然提高,到了最後已經接近于癫狂。
趙鯉頓時感覺牙疼,下邊的東西并不止一樣牽挂。
它似乎陷入執念,水下鬧騰起來。
女人的質問之聲,和如大魚翻騰的聲音不絕于耳。
趙鯉不想放棄,繼續問道:“是誰?
你在等誰?
”
“清秋,告訴我,你在等誰來?
”
但趙鯉的問話,沒有得到回應。
一陣翻騰後,在身側的欄杆上忽然傳出一陣水聲。
接着,就是濕漉漉的手掌按在木闆上的啪啪聲。
那東西上岸來找她了。
趙鯉操縱着紙人一個翻滾,撞到欄杆才停。
眼前什麼也看不清的黑暗中,某個東西正向着她爬來。
“蠢貨,告訴我你在等誰?
”
趙鯉最後一次嘗試問話。
回答她的,是剛從湖中爬出的那東西腐爛的手掌。
紙人被撕得粉碎,趙鯉猛然在香灰鹽圈中的水閣張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