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盛京飄着小雪。
外頭天氣實在冷,聽盧照說不必穿公服,趙鯉本想就這樣去。
不料在門房被萬嬷嬷攔下。
萬嬷嬷一直等趙鯉回去,卻久等不來,拿着大氅在這等她。
“外頭天冷,哪能這樣在外亂走。
”
一邊說着,萬嬷嬷一邊将一件皮裘搭在趙鯉肩上。
趙鯉現在這體格,能凍到才叫怪事。
不過她還是乖巧任萬嬷嬷給她系上帶子。
兔皮毛領子穿上,茸茸的毛襯得趙鯉小臉豐潤。
辭别萬嬷嬷踏出門去,盧照早已牽着馬在門前等候。
他們并沒有上馬奔馳,這年節盛京熱鬧,人來人往,若是出點奔馬事故着實不妙。
兩人牽着馬在街頭行走。
舊時年味很足,街道兩邊堆積着雪塊的盛京,整個籠罩在一層節日獨有的歡樂熱鬧中。
一年存下的好東西和錢财,都在這時候享用。
再摳門的家庭,再嚴苛的長輩,也會在稍稍松開手指縫。
街上奔跑玩耍的孩子,幾乎人手一塊高粱饴。
離了衙門辦公的坊市,路過居民區時,趙鯉還見一隊衣衫褴褛的叫花。
臉上塗着不知哪尋來的紅綠顔料,扮作鬼判,在街上跳驅傩。
挨家挨戶叩門,索乞利物。
或被驅趕,或讨得些東西,滿嘴道是謝謝。
趙鯉頭一遭身處這樣有年味的環境,一路走一路看。
盧照不催她,反倒是給她買了不少街邊的糖蔥糖餅,牽着馬讓她一路吃着一路看。
趙鯉兔腋裘通體白色,沒有一絲雜毛,瞧着富貴。
加上這樣東張西望的樣子,完全一副小肥羊模樣。
隻旁邊盧照牽馬護衛,有眼色的撩閑混子根本不敢上前生事。
走過了三山街最擁擠的大橋,他們行至東市。
“就在那了!
”盧照指向一個方向。
可并行四車的寬敞大道上,雪掃得幹幹淨淨。
雕金塗彩的朱樓分列兩側——都是盛京老字号商鋪。
大紅毛氈鋪設在門前迎賓。
擦得锃亮的銅香爐,冒出陣陣青煙。
整條街都飄着一股香味,名為财富。
趙鯉暗自搓了搓小手,期待問道:“哪呢?
哪呢?
”
“那!
”
循着盧照的手指方向看去,趙鯉一愣
要來海瀚商會,趙鯉心中是有些期待的。
懷揣着小雀躍,她本預想會進到一處金碧輝煌的大樓子——就像成陽寶市。
可現在……
趙鯉看着挂着牌匾的三層小樓。
夾在一排富貴窩之間,瞧着灰撲撲的,一點不顯眼。
不禁讓她懷疑,是不是自己錯估了自家男朋友的錢袋子深度,産生了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盧照卻笑:“面子是給人看的,裡子才重要。
”
況且沈晏并不需要面子。
趙鯉半信半疑地跟着盧照走去。
半道上遇到幾個京中當差的百戶,領着手下。
“趙千戶,盧爺,來抓賊啊?
”
“您二位不必親自來吧?
”
不單是他,連帶着他身後的校尉力士,個個喜氣洋洋。
手裡提着紅紙封的物件——大緻一看,裡面有糕餅匣子有南面來的魚肚海參幹貨。
一邊和趙鯉她們打招呼,一邊将金紅荷包揣進袖子。
瞧着分量不輕。
隻是照品級,略有些差别。
應付了他們,趙鯉用手肘拐了一下盧照:“盧爺,搞什麼呢?
”
這哪裡像是來抓賊,妥妥的吃拿卡要收禮現場。
這麼明目張膽,是沈大人提不動刀了,還是禦史們吃了糖餅罵不了人了?
盧照到了這時還賣關子,笑道:“進去看了就知道!
”
他領着趙鯉進去時,正好又有一隊靖甯衛進來。
“管事,那個……明珠找回來了。
有勞!
”
趙鯉親眼看見,領頭的百戶将一枚灰撲撲的珠子,交給了前廳管事。
這管事笑臉迎人,一個勁道謝:“各位辛苦。
”
言罷,多餘的客套都沒有,就叫夥計去提了禮來。
待這隊靖甯衛走,這管事随意将這顆灰撲撲的珠子,丢進了抽屜裡。
趙鯉看見那抽屜中,收集彈珠似的,存了半屜。
她突然閃過一絲明悟。
盧照樂呵呵笑道:“趙千戶想明白了嗎?
”
趙鯉點了點頭。
看到這了,她也不是傻子。
哪有什麼明珠失竊,分明是在換着法地補貼年終獎。
盧照見她終于明白,解釋道:“從前靖甯衛風氣差。
”
說風氣差都算往自己臉上貼金,衛中就是一群王八蛋。
“沈大人到任,大力整頓了一遭。
”
盧照壓低了聲音:“吃拿卡要的風氣是止住了,但弟兄們窮啊!
”
大景官吏整體月俸和道德水準擺在那。
微薄俸祿之外,全靠偏門賺外水。
這已是一個官場潛規則。
其實不單靖甯衛窮,哪裡都窮。
隆慶帝便是有心,也不能單補貼靖甯衛。
更何況,皇帝陛下自己也窮得叮當響。
隻是靖甯衛活多危險,還得罪人,那點月銀拿着實在窩囊。
沒得奈何,沈晏隻能想法子,在盡量遵紀守法前提下,養活手下人。
有意思的是,海瀚商會建立就是因為沒錢。
後來四處尋到發财路,又是另一個故事。
響鼓不用重錘,趙鯉腦瓜子反應過來,瞬間想通關節。
“那,陛下沒意見?
”
對趙鯉的疑問,盧照壓低了聲音道:“陛下有抽成,便不管那麼許多。
”
隻要能供應上珍奇異玩,和煉丹的礦石藥材,隆慶帝才不理會。
兩人立在這簡單兩句話,讓趙鯉漲了見識。
鋪子裡商會管事早留意到他們,尤其趙鯉。
不敢怠慢,立在一旁等他們聊完天這才上前。
“趙千戶,您來了。
怎麼不提前通知一聲?
”
這沒見過的管事,一張嘴便像是與趙鯉熟悉得很。
連盧照都暫撂在一邊。
他将趙鯉二人引上二樓,熱情道:“趙千戶可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
“天南海北的物件,隻要您開口,小的一定竭盡全力去找。
”
“有上好的珍珠,您可要看看?
”
“還有北地的皮子,南洋的火彩。
”
“對了!
”管事突然一拍腦門。
“從北面收的二十三株鹿血芝還在庫中!
”
“沈大人有命,有鹿血芝便送入鎮撫司給萬嬷嬷,我這一忙竟疏忽了。
”
“我這就去取。
”
言罷,這管事急匆匆就走,當場就要去給趙鯉拿東西。
第一遭享受這樣的熱情,趙鯉有點小虛榮,又有點招架不住。
正擺手拒絕,窗外突然傳來一陣争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