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側都是高高的裡坊,偶見一枝新發的山桃,探出牆來。
長街有鼓樓,以鎮晦氣惡氣。
每一座鼓樓上,都立着一個巡夜司或五城兵馬司人員。
宵禁時分,城門關閉并有巡邏隊值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行走。
夜色如墨,整個盛京城安靜潛伏在夜色中。
自高處向下望去,一團墨黑之中隻有一處亮色——河房。
河房之中燈火輝煌,紅紗帳内,琴聲悠揚飄蕩在夜色之中。
隔斷河房與外界的長橋,名為不歸橋。
寸寸磚石浸透了河房中的悲苦。
長橋之上,有不少小販在此擺設攤位。
賣花的,賣香料的,賣吃食的。
還有那偷偷摸摸徘徊橋邊,賣違禁秘戲圖的。
常有尋歡客的随從來這長橋上買貨。
往常熱鬧得很。
但今日卻有些不同,不歸橋上摩肩接踵都是人,但現場空氣凝滞,落針可聞。
京中百姓好事,愛看熱鬧,在不歸橋上自發形成了一道規整的人牆。
所有人都探頭探腦,凝氣凝神。
但見一個賣馄饨的攤子,架着旺炭的爐子上,水蒸氣升騰氤氲。
待客的小方桌前長凳翻倒,一公子哥癱坐在地。
在他對面,是一個端坐垂頭吃馄饨的人。
這人臉色青白似乎極冷,胸口一起一伏間,呼出陣陣白氣。
看着像是侍衛打扮,端坐長凳上,貪婪吃着馄饨。
剛出鍋的馄饨内有鮮湯,若是貪婪吞食,少不得被燙得捶胸頓足。
但這吃馄饨的人,一點沒受到影響。
吹也不見他吹,湯匙舀起馄饨一個接一個往嘴裡送。
未見他嚼,隻聽得喉嚨裡接二連三蛤蟆叫似的咕咚聲,一碗馄饨肉眼可見下去大半。
賣馄饨的老漢擺攤多年,專做夜市。
他這攤子前什麼人都來,就是京中百姓視若虎狼的靖甯衛,有時做完任務,血氣未散都來他這買馄饨散殺氣。
老漢自認也是見過世面的,但……眼前這位主,瞧着不太正常。
他幹笑一聲,問地上癱坐那公子:“公子,這,您家侍衛是餓了嗎?
”
怎好生生的,突然一把掀翻了自家主子吃起馄饨來了?
地上那公子,單論着長相不差,但年輕輕墜着兩個大眼袋,又常愛混迹河房,并不是個能頂得住事的。
聽賣馄饨老翁的問話,一頭冷汗的他倏然回神。
方才貼身侍衛将他推倒時,他恍惚間看見了什麼——那侍衛變了模樣,生如女子一般,還沖着他笑。
那笑容,略有些熟悉感。
公子哥渾身一顫,手腳并用向後爬了兩步,試圖遠離。
看他模樣,賣馄饨的老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裡圍觀之人裡三層外三層,他無端生了膽氣,抖着聲喊道:“我就是個做買賣的,肉餡都是頂好的肉,做之前必洗三遍手。
”
“我從未害過誰,有什麼仇怨你自去報,莫要在這打擾我的買賣。
”
說着,賣馄饨的老翁想去拿火鉗夾燒紅的炭火,學着村中神婆下水碗。
隻是他剛捏得一個碗在手,從旁傳來一個聲音:“叔,你先下一碗馄饨,别叫他碗吃空!
”
賣馄饨的老漢看去,便見旁邊燒藥茶的攤主焦急沖他比劃:“我有經驗,我賣早點時遇上過這樣式的。
”
藥茶攤主說話又急又快,噴出幾個唾沫星子:“嘉會坊出過大事,我親眼見過巡夜司的大官處理過。
”
“你這邊下馄饨,先糊弄住他的嘴,我們這便去鼓樓報官。
”
藥茶攤主見過大世面,套公式熟練得很,指揮起來。
看他似乎自信,又見左右那麼多人,賣馄饨的老翁咽了口唾沫:“那,我試試。
”
說是試試,卻已經眼疾手快往鍋裡丢了好些馄饨。
藥茶攤主見馄饨供養不上,上來幫忙。
他賣下火的藥茶,還帶着不少解苦的藥糖。
桑紙包了一把,遞給吃馄饨的侍衛。
這耽擱的功夫,吃了一大碗馄饨的侍衛,臉色更加白。
垂眼看了自己面前的藥糖,一塊未動。
放下糖便身手極佳,閃開三步外的藥茶攤主見狀焦急,催促道:“叔啊你快點,他不吃糖。
”
但見那桌邊坐着的侍衛,擱下湯勺,雙手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青發皺。
甲床收縮之下,瞧着指甲憑空長了幾分。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賣馄饨的老漢身上。
所有人圍觀之餘,也擺好了随時跑路的姿勢。
賣馄饨的老翁看着馄饨在滾水中上下翻動,被所有人盯着的他忍不住問道:“我,我能先跑嗎?
”
桌邊坐着的大爺,瞧着不像活人,還要煮馄饨去喂,實在有些可怕過了頭。
随着話音落,本就搖搖晃晃的方桌桌闆發出巨大響聲。
隻聽得一聲幽幽的歎息,一絲涼氣拂過耳邊。
“我不跑了,不跑了!
”買馄饨的老漢深谙識時務為俊傑的道理,秒速認慫。
“給大爺煮馄饨。
”
他憑借多年練就的肌肉記憶,取碗溫碗在碗底灑了一小撮蝦皮。
随後揚湯一澆,将剛剛好浮起的馄饨裝碗,半刻也不敢耽誤的送到了桌邊。
桌邊坐着的侍衛繼續取勺,一個接一個的從熱湯中撈起馄饨吞食。
這時,那公子哥才遲鈍的反應過來,扯着嗓子嚎了一聲:“救命啊!
”
聲音傳出很遠,不歸橋上圍看的人被他這一嗓子吓得齊齊打了個哆嗦。
這時,那侍衛第二碗馄饨又囫囵吞下了肚去。
賣馄饨的老翁見他越吃越快卻沒得奈何,忙繼續煮馄饨。
待到第三碗馄饨下肚,侍衛臉上肉皮垂墜越發沒個人樣。
地上那公子哥,折扇丢在一邊,試了幾次都沒爬起來。
他驚懼之下,模樣狼狽又醜陋。
人群之外,傳來一聲輕笑。
不歸橋旁一間窗戶半掩的屋中,一個前胸鼓鼓卻做男裝打扮的人,看那公子哥戲谑笑道:“看你還敢肖想本郡主。
”
這男裝女郎得意得很,一手按在窗棂上。
雖在行惡事,但背手嬉笑模樣映在燈下憑生幾分俏麗。
叫屋中同坐的男人忍不住笑彎了細長的眉眼。
啪一下,合上手中桧扇提醒道:“郡主還是收手吧,否則巡夜司到場便不好收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