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都是鬼?
”
碼頭上,趙鯉懷裡抱着昏厥的孩童。
在革囊摸索,取出一枚生陽氣的藥丸,塞進懷中他嘴裡。
這孩子怨晦纏身單薄似紙,玄虛子的藥進嘴,他連苦也喊不出,隻發出些細弱的呻吟。
關注着孫兒的老人,神思不屬道:“是啊,我們都是這陰司中土生土長的老鬼。
”
“跟你們新死下來的新鬼不一樣。
”
鬼還有土生土長與新死下來之說,換做往常趙鯉多少得笑一下。
可現在,她看了看這對爺孫,看了看眼睛被烙瞎的渡船老翁,卻隻覺心酸可憐。
盧照脾氣不見得多好,擡腳便去踹關在篾片籠中的宋寒松。
“你們宋家當真好樣的!
”
聽他罵聲,兩個老人并着那胖判官和幸存的白無常,齊齊跪在地上。
瞎眼渡船老翁惶恐道:“宋帝君乃陰曹之主,掌陰陽二界,可罵不得,要遭天譴的。
”
看他實在惶恐,盧照腮幫抖了兩下,到底沒有反駁,隻對趙鯉道:“趙千戶。
”
趙鯉會意颔首,将懷裡緩過口氣的孩子交還給他爺爺後,與盧照一起回到船上。
船艙中布置了防止陰神窺聽的香灰鹽圈。
盧照一踏進去,便迫不及待道:“趙千戶,大案!
”
“遭瘟的宋家,編造了天大的謊言,将這處所有人都騙了!
”
無論是渡船老翁還是碼頭的胖子,亦或者趙鯉後頭帶回的爺孫與白無常。
問及此地是哪,這些人全都異口同聲稱此地為地府陰曹。
河流聯通陽世,而陽世被殘暴異族統治,依舊籠罩在戰火之中。
在他們的理念中,壓根不知何為大景,堅稱自己是鬼。
而開辟了陰司,并統治萬鬼的是宋帝君。
隻有至高無上的宋家,才能接送新死鬼魂,從外頭帶來鹽布祭品。
河上擺渡人都得自燙了雙眼,才能讨到這好活計。
“奶奶的,宋家這大謊一扯兩百多年。
”
盧照覺得膈應怒罵不已:“萬萬沒想到,盛京城郊竟還藏着一個土皇帝。
”
“狗屁宋帝君還有二十四字帝号,比咱陛下都威風。
”
趙鯉其實開船時,聽瞎眼渡船翁話語便隐約有了猜測。
現親自證實,還是為宋家的膽大包天震驚。
三百年前,宋家先祖宋華僑誤入此地。
就像桃花源記中的漁人,誤入了桃花源。
發生了什麼,讓宋華僑得到了些不一樣的本領。
宋家由宋華僑這代開始發家。
到了前朝,異族統治者殘暴,大量百姓為了逃避苛捐雜稅與暴政開始外逃。
“那些外逃尋仙境之人,當時不知是不是受宋家唆使。
”
“但确實有一部分人,活着來到了這世外桃源境。
”
“隻可惜。
”
盧照接嘴道:“隻可惜遇上了心術不正的宋家。
”
“借着此地與世隔離,不知外界情況,竟一手炮制天大騙局,在這桃源境做起了土皇帝。
”
“許是土皇帝當久了,在外竟也跋扈得很,驅鬼謀害到靖甯衛頭上。
”
時隔多年,此地土生土長的人,已經完全被宋家炮制的謊言蒙蔽,扭曲了認知。
盧照當了那麼多年靖甯衛,對這類王八蛋家族的心态頗為了解。
他道:“在餘無鄉的那個宋家,應該也隻是一條分支罷了。
”
趙鯉接着他的話頭道:“這桃源境中不止詭寺一個麻煩。
”
靈氣複蘇時代,人的集體認知與信仰,某種程度上是能造神招鬼的。
趙鯉不知道那傳說中統治陰司的宋帝君成了氣候沒有。
外邊那個說什麼被聻鬼纏身的孩子,撞上了詭事。
照着外邊那個大樹上吊死人的數量,和此地人對陰司傳說的堅信程度,這裡詭事隻怕多到讓人頭皮發麻。
沉吟了片刻,趙鯉決斷道:“想再多無濟于事,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情報。
”
盧照聽她這話便覺不好,剛要攔已聽趙鯉道:“我會和那對爺孫回去他們家,盧爺你留在此地坐鎮,看住船,随時準備配合我的行動。
”
趙鯉越來越強,已經少有隊友能跟上她的腳步。
某些情況下,她一人行動确實比多人更加方便。
趙鯉命令既下,盧照歇了要勸阻的心思,自聽令行事。
……
年幼的孩子,半昏半睡騎在一頭小毛驢的背上。
趙鯉手上牽着小毛驢的繩頭。
随行在側的老人,經過那株有數具橫屍的吊死鬼樹下時顯得尤為不安。
趙鯉察覺寬慰道:“别擔心,那些屍體稍後有人……有鬼會處理。
”
聽她這殺鬼毀屍一條龍娴熟又淡定的語氣,老人長歎了口氣。
盡管不願意将人帶回去,但他哪有反抗的餘地。
“要回我們村子,得走上半日。
”
頓了頓他又說:“我家孫兒被聻糾纏,恐牽連了姑娘。
”
趙鯉摸了摸懸在腰側的佩刀:“老人家别擔心,隻管走就行。
”
桃源境山路崎岖難行,趙鯉便讓這老人也騎上毛驢。
但這老人膽小得很,鞠躬又作揖,就是不敢上去。
沒奈何趙鯉讓他扶着毛驢的鞍邊走。
眼見夕陽西下,居住的村子還要走些距離,老人肉眼可見變得着急,自發加快了腳步。
天隻餘下一線白時,趙鯉神情微動。
察覺到有什麼東西跟了上來。
她緩緩按住刀柄,拇指抵在刀柄上,等待那跟随之物按捺不住上前。
這時,毛驢背上的孩子突然咳嗽兩聲,他爺爺心疼道:“三娃别怕,馬上到家了。
”
他朝着山坡下一指:“姑娘,那便是我們住的亂葬村。
”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趙鯉見山下一個小村子。
村如其名,破破爛爛死氣沉沉。
正是晚飯時間,趙鯉沒看見有幾戶人家有炊煙,更遑論點燈。
隻在毛驢的驢蹄得得行過村子中心時,趙鯉察覺到有些視線在窗後窺看。
老人領趙鯉到了一間民宅前,有些不好意思道:“對不住了姑娘,家裡實在破爛。
”
他這話倒真不是謙虛,趙鯉頭一次看見這麼肉眼可見窮苦的人家。
“自五六被判服勞役又無含口錢贖買,家中失了頂梁柱,境況越來越糟。
”
“哦,五六是我兒子。
”
老人一邊解釋着一邊讓開門的位置,邀趙鯉進去。
趙鯉卻回頭,望向村口方向。
夜幕降臨,村口處籠罩黑暗中。
隐約見得一個渾身血迹的影子,披頭散發立在村口。
聽見五六這名字時,微擡頭。
一雙滿是淤青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毛驢背上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