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宛城中。
上遊一間幽靜的院落,占據最好的位置,四周都是私家園林。
大景近年天氣異常的寒冷,去歲城中河水少有的出現了結冰現象。
十月,尋常百姓家中花木便有些凋零,得開始操心過冬事宜。
但在這原屬高家的院子,便不必憂心那些。
臨水的院子,滿院秋色。
紅翅鳥在亭子上,用長長的喙梳理羽毛。
趙鯉惬意的微眯眼睛,斜躺在水閣旁的躺椅上。
身側清澈的活水湖面,鏡子一樣倒印着滿院美景和天上的雲。
她着常服,長發束着銀環随意披散在身後。
就躺在塌上,掐了手裡糕餅投喂湖中錦鯉。
她這憊懶模樣背後,是魯建興等人加班加到小腿肚子抽筋。
沈晏更是幾日不見蹤影。
水宛城隍之事雖定。
但這樁事件,牽連的水宛豪族不知其數。
這些豪族枝繁葉茂。
照着大景文人分派系,愛抱團的習慣,背地裡不知多深多龐雜的根系。
放在朝堂,都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現在,卻是大半折在了這次内外勾結的假城隍案中。
事出後,書房的燈一夜未熄。
沈晏獨在桌前,手書秘折當夜快馬加鞭送入盛京。
此事他舉得起刀,自然也有承擔的決心。
出乎意料的是,大學士林著在此事中的态度。
此前在底下洞穴,趙鯉曾聽林著勸阻沈晏。
沒料到,現在林大學士卻是比誰都積極。
收了和稀泥的官場習慣,成日裡喊打喊殺。
一把年紀戰鬥力十足的同時,開始猛寫小作文。
批判水宛,乃至于整個大景的風氣。
魏山是水宛人,可是像盛茂坊這樣的情況,在大景又怎麼會是獨例?
和林著差不多,從來不幹涉政事的玄虛子也如同打了雞血。
原本一心修仙的老道士,開始随着林著沖鋒,關心起了民生。
不知這兩個老頭受了什麼刺激,但他們的出頭毫無疑問給了沈晏極大助力。
當然,坊間傳聞也更加難聽就是。
不過名聲歸名聲,好處歸好處。
水宛這些豪族,多年來積累了多少财富?
金銀财貨,田宅鋪子。
還有各家海運行商,在海外搜刮到的累積。
清點了整七日,這些财富也隻點了兩成不到。
水宛百戶所此番内戰,折損人數很多。
留下的人手也需要審查後才敢啟用。
抄家事宜,全靠魯建興、田齊宮戰三個百戶領着源甯借調來的人手。
查抄出的财富,就是盛京見過世面的魯建興也忍不住心裡發顫。
更不必說本質土鼈的田齊和宮戰。
據小道消息,這筆意外之财的部分賬冊送進宮中。
隆慶帝險些當場心梗。
末了捂着心口,在書房中算了一夜的賬。
次日招人商議開海禁之事。
隆慶帝實在,禁海祖訓雖重要,但是錢更重要。
這些錢,江南豪族賺得,他堂堂皇帝,更加賺得。
上行下效,趙鯉前天看見宮戰。
壯實漢子肉眼可見的消瘦,走在路上手指不自覺的撥弄。
據說,抓遍了城中的賬房也還缺算賬的,宮戰幾個不得不學着打算盤。
這日下來,手指頭纖細一圈,走路都在彈手指頭。
想到此,趙鯉将手上的糕餅沫子,拍進湖裡喂魚。
她被投下來的陽光曬得渾身犯懶,擡起矮幾上炖好的燕窩粥淺飲同時,忍不住為幾個苦逼同僚抹了一把同情淚。
什麼?
為什麼獨她一人這麼閑?
沈大人說了,她傷勢未愈合,好好休息就是她當前的任務。
若是這種小事還要她操心,巡夜司上下便都抹脖子吧。
這才有了旁人忙得腿肚子朝前,趙鯉吃了睡睡了吃的場景。
聽她歎息,同樣歪在小塌上的魏琳,放下手中書卷。
“阿鯉可是無聊了?
我念書給你聽?
”
魏琳身上有永久性的損傷,且前幾年身子虧空得很。
稍好些也移到此處,和趙鯉一塊療養。
她先是有些自卑羞怯的。
但趙鯉好相處,不是被世俗規則束縛的人。
魏琳的過去,在趙鯉看來沒有任何羞恥的地方。
這種理所當然的直率态度,對魏琳來說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兩個姑娘混在一處作伴。
今日天氣好,一塊搬着小榻出來曬太陽。
聽了魏琳的話,趙鯉笑眯眯湊去,将頭枕在了魏琳腿上。
“好哇,我想聽遊記。
”
“有好吃好玩那種。
”
魏琳彎了彎眼睛,将擋着趙鯉眼睛的發絲拂開,柔聲道:“好,好。
”
她在旁邊的書堆裡,撿出一本《滄州遊記》
這些都是高家的藏書,這本滄州遊記,不知作者是誰,但内容很有趣。
魏琳的聲音好聽,念書的時候不急不緩,叫人忍不住放松。
魯建興通報後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他為難得要死。
又怕耽誤事,又怕打擾了趙鯉休息,被沈晏擰下腦袋。
幸而趙鯉敏銳,聽見他進來的腳步聲時,就已經看了過來。
魯建興松了口氣:“趙千戶,原幫主等人的審訊有了眉目。
”
趙鯉起身伸了個懶腰:“行!
我親自去一趟。
”
扭頭看見魏琳,她邀請道:“阿琳要不要去?
”
魏琳欲要繼承爺爺意志,重修真正有教無類的義塾。
沈晏和趙鯉都有心成全,想叫她入靖甯衛,留駐水宛百戶所。
有靖甯衛庇護,魏琳的行動定能順暢不少。
此次相邀,就是一次變相的詢問。
魏琳也能想明這一重,沒有半分猶豫點頭道:“是,趙千戶。
”
趙鯉聞言,忍不住輕笑。
兩人搭着小轎,來到了水宛百戶所。
下到地下監室,老遠就能聽見刑房中傳出的陣陣呻吟。
魏琳袖下的手不由緊了緊。
她倒不是害怕血腥,在盛茂坊時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
她隻是擔心自己不夠優秀,負了趙鯉的關護。
跟在趙鯉身後踏進那間刑室前,她淺淺吸了一口氣。
一擡眼,就看見了幾個挂在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
“啧。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讓趙鯉皺眉。
“手藝還是那麼糙。
”
聞言,水宛刑官澀然。
這一次他倒是打聽到,盛京刑房有位傳奇前輩,幹活時穿着皮圍裙,便也給自己弄了身皮圍裙穿着。
但手藝卻沒得辦法。
近來抓捕的人太多,時間緊任務重,他也沒有慢慢打磨技藝的功夫。
聽趙鯉這樣說,羞澀地将手中一柄鐵鉗子藏在身後。
那鐵鉗子上,還夾着不知道哪個倒黴鬼的一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