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裡鋪村頭,白芍跳下闆車,笑得甜甜的,“謝謝老叔送芍兒回來,老叔是好人。
”
“好孩子,趕緊回去吧,家裡人應該擔心壞了。
”那中年男子爽朗一笑,轉身抽打着騾子,離開了。
白芍一直保持着甜笑,直到闆車的身影再瞧不見,她才恢複了面無表情。
根據小白芍的記憶,白家的房子應該在偏東邊的位置,也就是說,白芍想要回家,就得穿過大半個村莊。
此時正是農家人吃完早飯無所事事遛彎消食兒的時間,所以白芍一路走過去,遇到了很多目光異樣的人。
她耳聰目明的聽到了一些竊竊交談。
“哎,這不是白家那個小孫女麼,不是說送去當丫鬟了麼?
咋這才兩天就跑回來了。
”
“看那樣子,怕是吃了些苦頭。
”
“這麼小的娃子就送去給人當丫鬟,造孽哦。
”
造孽?
白芍笑了。
如果這些人知道,她并不是所謂的被賣去當丫鬟,而是被賣去妓院了呢?
不過很快,白芍笑不出來了。
因為在小白芍的記憶裡,她是被二愣子給拐出去的。
也就是說,當發現她不見之後,家裡人應該很擔心的尋找她才對。
怎麼,現在變成了“白芍被賣去當丫鬟呢?
”
白芍不是傻子,白芍很聰明,所以思緒翻轉間,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她并沒有直接撲進白家找爹娘,而是輕手輕腳的站在白家大開的大門外,側耳傾聽了一會。
剛開始,白家很安靜。
過了一小會,白家的堂屋(農村人家最正中間的房子)裡忽然爆發出了哭聲。
“娘啊,爹啊,芍兒還小,我和她爹一直沒讓她做過什麼,她笨手笨腳的,去伺候人家大老爺,萬一得罪了人家怎麼辦。
求娘啊,求爹啊,讓芍兒回來吧啊,芍兒還小啊……”
是一個女子的哭聲,凄凄入耳,令人聞之落淚。
不用猜,這也是白芍的親娘了。
“娘啊,娘啊,求求你了,讓芍兒回來吧,芍兒真的不會伺候人,芍兒才七歲呐,您怎麼……怎麼就……那麼……把她給賣了啊。
”女子嗚咽道。
“讓她去當丫鬟是享福,咱們家裡什麼情況你們不曉得?
那在人家大員外家吃好喝好,不比跟着咱們吃糠咽菜強?
”這時,一道略有些蒼老的女聲,強勢的打斷了那女子的哭聲,“你在這裡哭嚎些什麼,有那功夫不如回去給我生個孫子,不比個丫頭片子強上百倍。
”
該死的,重男輕女的舊社會。
白芍咬緊下唇,猶猶豫豫的,不知該不該進去。
在門口聽了一大會子,隻聽到白芍的親娘一個人哭哭啼啼,其他沒有任何人作聲,便能知曉,這一整個家裡,怕也隻有白芍的親娘在乎她。
其他人,尤其是那個惡聲惡氣的蒼老女聲,更是讓她萌生了退意。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生存環境,這樣一群毫無親情的親人,可能還不如白芍自己一個人呢。
這麼想着,白芍就想趁白家人沒發現自己,離開十裡鋪。
可這身體剛轉過來,白芍就聽到一道有些驚疑的聲音,“白……白芍?
”
她還沒扭過頭,那聲音就十分确定的大叫了起來,“白芍回來了,五妹回來了,爺,奶,五妹回來了。
”
堂屋裡寂靜了片刻。
而後,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女子嚎啕大哭着,從堂屋裡飛奔到了白芍的跟前,半跪在她跟前,一把将她按進了懷裡。
“芍兒,我的芍兒,你可回來了,娘擔心死了,芍兒啊……”
雖然對這個白家的印象很差,雖然腦中記憶并不完整,白芍也能感覺到,這個親娘吳氏,真的很疼白芍。
“是娘對不起你,娘沒看好你,芍兒不怕,以後娘會護好你……”吳氏靠在她耳邊呢喃,“你是娘的命,娘不能辜負……娘要照顧好你。
”
“老三家的,你嘟囔什麼呢。
”緊随着女子身後走出了一群人,其中為首的那個約莫五十來歲的,看起來威嚴十足的女子冷聲道,“朱大員外家門廳森嚴,怎麼可能讓一個小丫頭跑……”
話未說完,瞧見吳氏懷裡的小女孩,頓時停在了原地。
白芍擡起頭,略略的瞄了那女子一眼,原本小白芍的記憶碎片讓她知曉,這個看起來架勢十分足,穿着頗為闆正的女子,便是自己的祖母劉氏。
“真的回來了?
”劉氏身後站着的幾個中年男女彼此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娘。
”吳氏抱着白芍,回過頭就給劉氏跪下了,“娘,既然芍兒都回來了,您老就别讓她再去朱員外家了,芍兒還小啊,您看她現在的樣子,娘啊,真的不能去了。
”
說完,雙手緊緊地箍住白芍的腰身,仿佛下一秒就有人過來搶人一般。
“人都給了朱員外家裡,如今怎麼回來的還不清楚,若是私自跑出來的,當然要給人家送回去。
”劉氏理了理衣襟,高昂着頭顱,慢條斯理的道,“咱們雖然隻是莊戶人家,但也得有規矩,五姐兒既然成了朱家的丫鬟,那就該歸朱家管,即便你是她娘,也做不了她的主。
”
白芍明顯的感受到了抱着吳氏身體上的顫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吓得,“娘……娘,您,您之前說白芍是去她二姑家住兩天,要不是我想念芍兒了,想去找她,您還不告訴我,其實是把芍兒賣了。
再怎麼樣,芍兒也是白家,白家的孩子,您是她親奶,她才七歲,您怎麼就狠得下心把她賣了啊。
現在……現在芍兒好容易回來了,您就放了芍兒吧,我替她,我替她去當丫鬟,我替她去朱家還不行嗎?
”
如果說最開始吳氏說話還有幾分強硬,到後面就變成了軟語央求,沒了一丁點的氣勢,聽得白芍一直皺眉。
那劉氏一看就不是好纏的人,吳氏若是能強硬點,說不能還能讓劉氏讓她幾分,可偏偏她自己放軟了語氣,那劉氏能饒了她才怪。
果不其然的,吳氏的話音才落,劉氏的聲音就提高了起來,“人家那買的是沒出門子的小姑娘去調教,你這一大把年紀了,人家要你做什麼?
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就你這樣的,想免費給人朱員外家裡做工,人家都未必要你。
”
說完,劉氏大手一揮,對着身後的幾個人道,“還不趕緊把五姐兒給送回去,真要是被人家朱員外給找上門來了,咱們不好給人交代。
”
“娘啊,不行啊,真的不行啊。
”吳氏絕望的望着劉氏,忽然放開白芍,對着劉氏猛地磕起頭來,“娘啊,芍兒真的不能去了,芍兒才七歲啊。
隻要娘能不讓芍兒去朱員外家,娘要我怎麼都行啊,要了我的命都行啊,求娘了。
”
可是,無論她頭磕的多麼響,話說的多哀凄,劉氏卻始終無動于衷,堅持要把白芍送到朱員外家裡去。
慢慢的,吳氏的額頭破了,鮮血順着她的臉蜿蜒了下來。
可她依舊毫無所覺的對着劉氏磕頭,求她不要把白芍送走。
白芍在旁邊站着,一顆對白家毫無感情的心,慢慢的被動容。
“不要磕了。
”一直充當旁觀者的她,終是忍不住沖上去,抱住了吳氏的胳膊,止住了她磕頭的動作。
一個小女孩,當然阻攔不住一個成年女子的力量了。
可吳氏心疼白芍,怕白芍受到傷害,所以在她雙手緊緊抱住自己手臂的時候,便努力的撐住了身體,隻為不将白芍給帶倒。
“不要磕了。
”白芍睜大眼睛,湊到吳氏的耳邊,悄聲道,“他們不會送走我的,你聽我的……”
當然不會送走。
所謂的賣去當丫鬟,都隻是杜撰的而已。
真實的情況是,白家的某個人,表面上是告訴衆人,她被賣去朱家當丫鬟了,實際上卻是悄悄地将她賣進了妓院。
如果真的把白芍送往了朱家,那這個人把良家女子賣到妓院的事情,豈不就暴露了出來。
農戶人家過得窮苦,為了省幾口糧食,又或者為了家裡的男丁娶媳,将女娃送去大戶人家當丫鬟的比比皆是,這并不能算得上多麼惡的事件。
可若是将好好地一個姑娘送去妓院那種農戶人家認為十分腌臜的場所,那就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所以白芍敢笃定,那個人賣了自己的人,一定不會敢将自己送回朱家。
果不其然的,吳氏這邊才停下了磕頭,做出一臉絕望認命的樣子後,那邊,便有人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