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狂風大作,吹得房門和窗戶砰砰作響,隱約有淡淡的雪光映照在窗欞上。
原來又下大雪了。
“說啊!
”
蕭戩咬牙大叫。
從記事起,這是他第一次朝相依為命的姐姐大吼,面龐都顯得格外陰沉扭曲。
蕭容似不敢跟蕭戩對視,低下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柔聲道,“姐姐先給你煎藥,等你病好了,姐姐會給你一個解釋的。
”
她轉身離開了房間。
蕭戩憤怒地要起身去阻止,卻無力做到,最終隻徒勞地癱在床上,隻覺胸口憋得快炸開,大口喘息起來。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姐姐那般善良堅強的人,為何……
腦海中,仿佛又響起同窗那些諷刺挖苦的惡毒聲音,蕭戩眼前一黑,又昏迷了過去。
也不知多久。
當再次醒來時,蕭戩就看到姐姐趴在床沿一側睡著了,那消瘦的身影隻穿著一層單衣,哪怕在睡夢中都凍得直哆嗦。
寒冬時節,本就酷寒,這逼仄昏暗的房間又因為年久失修,屋頂和墻壁上都已留下裂痕,一縷縷寒風順著裂痕灌進來,讓房間寒冷無比。
蕭容隻穿著一身粗布單衣,可想而知該有多冷。
可就是這麽冷的情況下,她卻依舊睡著了,那麽原因隻有一個。
她太累了!
蕭戩目光挪移,這才看到姐姐這些年一直穿著的一襲破棉襖,原來蓋在了自己的被褥上。
一下子,蕭戩心緒翻騰,又是憤怒又是疼惜,胸口像堵著一塊巨石般難受。
天早已經亮了。
若換做以往,蕭戩應該已經在私塾中上課,聆聽柳先生的教誨。
可現在……
蕭戩隻覺自己的人生都已變得灰暗下來,內心對於念書的堅守,似乎也轟然傾塌。
“弟弟,你醒了?
”
蕭容不知何時也已醒來,顧不得那近乎快凍僵的身軀,踉蹌起身,第一時間就要去拿藥碗。
可當指尖碰觸到和自己手指一樣冰冷的藥碗時,她這才意識到,已經過去了一夜。
“你等著,我去溫藥。
”
蕭容正要離開,就被蕭戩一把死死抓住了右手。
“你不許走!
”
蕭戩眼神盯著姐姐,如視仇人,“告訴我,抓藥的錢是哪裡來的?
”
蕭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道,“別逼我了,行麽?
你隻要記住,姐姐都是為了你,就夠了。
”
蕭戩憤怒道:“誰要你為了我?
你若不告訴我實情,我寧可死了,也絕不喝一口藥!
”
蕭容低著頭,沉默了。
許久,她才聲音艱澀道,“我九歲那年,你才三歲,爹娘就去世了,隻留下咱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僅靠爹娘留的那些錢財,根本養不活咱們。
”
“這些年,為了活下去,我變賣了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也拚盡了力氣去給人勞作,才勉強維持住生計。
”
蕭容深呼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不哭出來,“可沒辦法,為了你上學,我……我隻能去做一些不情願的事情……”
哪怕已極力控制,可蕭容依舊還是沒能抑製住眼淚,眉目間,是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和傷心之色。
蕭戩呆呆道:“你果然做了這些事情……他們……他們沒有撒謊……”
他失魂落魄,徹底失控了。
蕭容擔憂地看著蕭戩,道,“你別生氣,姐姐的身體雖然臟了,也讓人瞧不起,可不要緊,那些錢財都是乾凈的,隻要你能讀好書……”
還不等說完,蕭戩已歇斯底裡大叫道:“滾!
你給我滾――!
快滾啊――!
”
蕭容渾身顫抖,似唯恐再刺激蕭戩,轉身匆匆離開了房間。
當關上房門時,房間外的蕭容像失去所有力氣般,蹲坐於地,掩面哭泣。
房間內的蕭戩,猶自在大叫:
“你知道別人背後怎麽說你的麽?
!
”
“什麽為了活下去,什麽為了我好,你……你可知道這樣做,隻會讓我生不如死?
”
那一字一句,就像凜冽的寒冬大風,從門縫中鉆出去,讓蕭容身心如墜冰窟。
她才十九歲。
隻是一個村子裡最貧寒的少女,沒讀過書,不懂什麽道理。
別人家的孩子,在九歲時尚且還在父母膝下承歡,可父母離去後,才九歲的她就撐起了這個家。
從那天起,她就隻有一個執念,隻是想讓弟弟活得好好的,能讀上書,能不再像自己那般遭受窮苦的煎熬。
這麽多年,她歷經了不知多少磨難和風霜,時至如今,依舊經常忍饑挨餓。
她最厭惡的就是冬天,因為天太冷,而她從不敢添一件取暖的衣裳,經常會被凍得渾身是傷。
冬天,地裡也沒可以獲取的莊稼,也沒辦法去山中挖野菜,更別說冒著風雪去勞作賺錢,一切都那麽糟。
可相比這些,蕭容都可以忍受。
忍一忍,冬天就過去了。
熬一熬,也就長大了。
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可此時,當聽到弟弟那歇斯底裡的罵聲,蕭容卻再難以承受,控制不住地在哭泣。
不過很快,蕭容就收拾好情緒,心中默默安慰自己,“弟弟還小,不懂事,等他長大了,一切就好了……”
蕭容向來堅韌,不會讓自己沉浸在悲傷和絕望中,否則,這個家早沒了,她和弟弟也不可能在貧寒中像野草般頑強地活下來。
渾然不顧身上的寒冷,蕭容手腳勤快開始劈柴、燒火、溫藥。
除此,她特意準備了一鍋雞蛋,弟弟受傷生病太重,需要好好補補身體。
整個冬天,她還沒嘗過一口雞蛋。
可對蕭容而言,這都是可以忍的。
可直至她忙碌完畢,端著熱騰騰的湯藥和雞蛋走進房間時,卻發現弟弟不見了!
一下子,蕭容的心都揪住,弟弟……該不會……
雙手一顫。
盛著湯藥和雞蛋的兩個瓷碗砸落地上,摔得粉碎。
蕭容卻顧不得這些。
她就像瘋了般沖出家門,大叫著,“弟弟,弟弟你去了哪裡?
快回來!
姐姐錯了,姐姐知道錯了――!
”
雲夢村分布在山野間,村落規模不大,卻極為分散,各家各戶之間,幾乎都隔著很遠的距離。
可蕭容卻一個人跑遍了村落,拍遍了每一家的大門,也沒能找到蕭戩。
天色昏沉,一場雨雪降臨,落在身上,刺骨般寒冷。
蕭容到處尋找,那天上的雨雪越下越大,早把她整個人打濕。
可她卻渾然不顧這些。
村落裡沒有,她就找到了村外,一邊尋找一邊呼喚,聲音都喊得嘶啞了。
終於,她找到了。
可她卻來不及高興,反而驚得魂兒差點飛出來。
因為弟弟,竟立在一處懸崖之畔!
滂沱的雨雪從昏暗如夜的天穹傾瀉,仿佛能把弟弟那瘦弱不堪的身影一下子掀飛出去。
“弟弟,你別亂來!
姐姐錯了,姐姐錯了――!
求求你,跟我回去吧,我保證,再不讓你生氣了!
”
蕭容跪在了泥濘雨雪之中,痛哭哀求。
遠處,蕭戩艱難地轉過身,可似乎也失去了力氣般,身影一個踉蹌,跌坐在了地上。
他渾身被雨雪澆透,卻猶自嘶聲大叫,“你讓我生不如死!
滾!
我沒你這個姐姐,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
”
“你敢過來,我就跳下去!
”
這十三歲的少年,如今卻滿身渾濁的泥水,面容扭曲,憤怒如狂,眼睛布滿血絲。
雨很大。
夜很冷。
少年滿臉水痕,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蕭容在地上痛哭,渾身在顫栗,分不清是被凍得,還是因為情緒太過失控。
一道身影冒著漫天雨雪而來,“蕭容,你離開,我以性命擔保,會把這小子活著帶回去!
”
私塾的柳先生!
蕭容就像絕境中看到了一線曙光,激動地連連點頭,而後起身,凝視了遠處猶自在嘶吼著大罵自己的弟弟片刻,最終轉身而去。
“跟我回去。
”
柳先生撐著一把油紙傘,來到癱坐在雨雪和泥水中的蕭戩身邊。
蕭戩憤怒地仰起頭,“姓柳的,你也和我姐睡過,對不對?
”
柳先生揮手打了蕭戩一巴掌,眼神冷厲道:“你在我身邊學習兩年零八月十九天,研讀通識典籍一百一十三冊,每一部皆爛熟於心,應答如流。
可現在看來,這些書都讀到狗身上了!
”
蕭戩眼睛通紅,猶自嘶聲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蕭戩不怕窮苦,可我姐……不,那賤人的所作所為,讓我生……不如死!
”
風雪呼嘯,少年充滿恨意的聲音在風中回蕩。
柳先生一腳把蕭戩踹翻在泥水中。
“生不如死?
書中這些破道理,就是讓你來折辱你姐姐的?
這些年沒有你姐姐的含辛茹苦,你早在小時候就餓死、病死、苦死!
”
他一指不遠處的懸崖,“既然你不怕死,也生不如死,乾脆就跳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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