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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832.第832章 隻驅龍蛇不驅蚊

劍來 作者: 烽火戲諸侯 5774 2024-08-23 09:51

  第832章 隻驅龍蛇不驅蚊

  霽色峰祖師堂內,劉十六仰頭看著那三幅承受落魄山香火的掛像,默不作聲。

  陳暖樹取了一隻竹香筒過來,高舉雙手,劉十六道了一聲謝,彎腰低頭,從香筒裡邊撚出三炷香。

  周米粒與那壯漢說回頭累了要歇腳,就可以坐她的那張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張座椅,椅背上貼了張巴掌大小的紙條,寫著“右護法,周米粒”。

  劉十六點點頭。

  陳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後一起離開祖師堂,讓劉十六獨自留下。

  她們出了祠堂大門,再走過祖師堂外門。
一襲素雅青衫長褂的米劍仙,一襲雪白長袍、耳墜金環的魏山君,並肩站在大門外,譬如芝蘭玉樹,雙生庭階前。

  米裕以心聲詢問魏檗:“你是怎麽知道的對方身份?
隱官大人可從沒提過這茬。

  魏檗解釋一番,先前白先生臨近北嶽地界,就主動與披雲山這邊自報名號,說了句“白也攜好友劉十六拜訪落魄山”,而那劉十六則自稱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要來此祭拜先生掛像。

  米裕打趣道:“說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動?

  魏檗笑道:“不是劍修的劍仙,誰不心神往之。

  能讓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個白也,一個在劍氣長城刻字的阿良,還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搖搖頭,“在我家鄉那邊,對此人議論不多。

  當然不是覺得那個讀書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而是白也的出劍次數,實在太少,沒什麽可說的。

  除了當年一劍引來黃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裡,白也好像就再沒有什麽戰績。

  直到這次,現身於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扶搖洲,三劍斬殺一位王座大妖。

  其實在兩次出劍之間,火龍真人拜訪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之後白也悄然仗劍遠遊,一劍就斬殺了中土神洲的一頭飛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門裡邊,那個遠道而來的大個子,在點燃三炷香後,高過頭頂,久久沒有插入香爐,應該是在喃喃自語。

  米裕挺羨慕這個劉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燒香拜掛像。

  化名餘米的玉璞境劍仙,來落魄山這麽久了,一直沒在這霽色峰祖師堂裡邊敬香,隻是也怨不得別人,是米裕自己說要等隱官大人回了家鄉,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來將“米裕”錄入祖師堂譜牒,結果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
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煩了,畢竟在落魄山上,事情是不少,陪小米粒一邊嗑瓜子,看那雲來雲走,或是在山神祠廟外的那圈白玉欄杆上散步,實在無聊,就去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找那同樣憊懶漢的劉羨陽一起閑聊,聊一聊那仙家門派關於鏡花水月的門道、學問,想著將來拉上了魏山君、供奉周肥,還有那白衣少年,求個開門大吉,好歹為落魄山掙些神仙錢,添補山水靈氣。

  可是這些,有趣歸有趣,舒心歸舒心,做正經事的機會,到底太少。

  那個米裕很想認識認識的繡花江水神娘娘,找個機會偷偷摸摸,一劍開金身,看一看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鄉,米裕與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機會,屈指可數。
不曾想在這寶瓶洲,處處是祠廟和神祇。

  清風城的那座狐國,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
至於那個城主許渾,被米裕當做了半個同道中人,因為許渾被說成是個脂粉堆裡打滾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確定一下,與那風雷園黃河爭搶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頭的許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劉羨陽家祖傳之物的瘊子甲,這些年穿得還合不合身。

  至於那個在寶瓶洲號稱“條條劍道通山巔、十座高峰十劍仙”的正陽山那邊,剛剛有了個閉關而出的老祖師劍仙。
當時米裕在河畔鋪子陪著劉羨陽打盹,一聽劉羨陽說那“老劍仙”三字,讓米裕嚇了一跳,正掂量著自己這個劍氣長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機會與寶瓶洲的仙人境換命之時,劉羨陽遞給了他那封山水邸報,山上專屬賀報,泥金文字藍底書頁。

  米裕看著那封山水邸報,上邊那些溢美之詞,好像那個老家夥不是躋身了玉璞境,而是躋身了飛升境。
米裕就納悶了,你他娘的躋身個小小玉璞境,也要閉關百年之久?
老子在劍氣長城之所以被尊稱為繡花大劍仙,贏得類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譽,一個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閉關時間比預期多了小半年嗎?

  米裕隻覺得自己的佩劍要生鏽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攜手劉十六造訪,米裕都快要忘記自己的本命飛劍叫霞滿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澤精怪,比如像那與魏山君同樣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黃湖山裡邊的那條大蟒,也不會覺得時日過久,但是米裕是誰,一個在劍氣長城都能醉臥雲霞、無心煉劍的繡花枕頭,到了寶瓶洲,尤其是與風雪廟魏晉分道遠遊後,米裕總覺得離著劍氣長城是真的越來越遠,更不奢望什麽大劍仙了,畢竟他連玉璞境瓶頸都不曉得在哪裡。

  其實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無所謂,成不成為仙人境,隻隨緣,老天爺你愛給不給,不給我不求,給了我也收。

  隻是到了落魄山,隱官大人不在山頭,大管家朱斂也不在,就連看大門的鄭大風都遠遊了,一來二去,隻剩下了暖樹和小米粒,還有一些練拳沒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愛打交道的精怪鬼物,於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暫時的主心骨,這讓米裕的感覺有些古怪。

  畢竟在那家鄉劍氣長城,米裕早就習慣了有那麽多的老劍仙、大劍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都不怕,何況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一個原本有機會躋身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列的天才劍修。
米裕習慣了隨性,習慣了萬事不上心,所以很懷念當年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年輕隱官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歲月,關鍵是每次米裕做了什麽,事後都有大大小小的回報。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這麽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
曬太陽嗑瓜子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容易讓人上癮。

  不知為何,在落魄山上,興許是太適應這一方水土,米裕覺得自己應了書上的一個說法,犯春困。

  尤其是每天早晚兩次跟著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魏檗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打算去老龍城那邊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搖頭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實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著披雲山太近,很容易招來那些遠古餘孽。

  魏檗點頭道:“我這北嶽,是唯一一個尚未被遠古神靈侵襲的地盤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師堂內,劉十六敬香後,再次閉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與暖樹姐姐一本正經道:“山主大人的半個師兄,個兒好高,瞧著力氣可大。
這還是半個!
要是一個,那還了得?

  陳暖樹腰間系掛著幾串鑰匙,無奈道:“一個半個,不是這麽個意思。

  黑衣小姑娘雙眉齊挑,開心不已,“暖樹姐姐,我是跟你開說笑話嘞,這都沒聽出來啊,我等於白說哩。

  陳暖樹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個兒矮些的小米粒,柔聲道:“米粒兒今兒又比昨天機靈了些,明天再接再厲。

  周米粒使勁點頭,“對對對,裴錢說過,有志不在年紀大,機靈不在個兒高。

  劉十六離開祖師堂,跨過兩道門檻,與陳暖樹笑道:“可以鎖門了。

  粉裙女童點點頭,先去關上內門,小米粒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暖樹姐姐先去忙正事,至於具體怎麽招待貴客劉十六,她得從長計議,好好琢磨琢磨。

  劉十六一個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禮緻謝,“小師弟不在山頭多年,有勞劍仙、山君的照顧。

  米裕說道:“劉先生不用客氣,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說道:“我能夠成為大驪北嶽山君,都要歸功於阿良,與陳平安更是好友,遠親不如近鄰,些許小事,應該的。

  劉十六說道:“不用喊我先生,當不起。
喊我君倩好了,雖然也是化名,不過在浩然天下,我對外一直使用這個名字。

  楊家藥鋪後院,煙霧繚繞。

  楊老頭將老煙杆別在腰間,起身相迎。

  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聯袂登門。

  先前白也原本已經離洲入海,卻給糾纏不休的老秀才攔阻下來,非要拉著一起來這邊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寶末年在故國春明門的那樁道緣,就沒有拒絕老秀才的邀請。

  如果說南婆娑洲的陳淳安,獨佔“醇儒”二字。

  那麽白也,就一人獨佔了“仙人”這個說法。

  劍術高絕,草行雙絕,明明已經詩無敵,卻偏有那詞、曲流傳開來,讓後世一驚一乍,總覺得是托名偽作,卻又不敢確定,以至於成了一樁樁懸案。

  到最後,隻有一個解釋了,仙人嘛,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雙手握拳,高高舉起,使勁晃動,笑容燦爛,“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見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總算沒白死一趟。

  楊老頭難得有些笑容,道:“文聖先生,風采依舊不減當年。

  十四境修士的與天地合道,講究不小,並不是一味求大那麽簡單。

  眼前這位昔年文聖,真正讓楊老頭高看一眼的地方,在於對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

  而不是中土神洲、皚皚洲、流霞洲這些安穩之地。

  如今兩洲淪陷,所以眼前這個老秀才,如今並不輕松。

  白也隻是與楊老頭點頭緻意。

  楊老頭也未與白也客套寒暄。

  隻是老秀才卻沒打算放過白也,從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牘,交給楊老頭,笑呵呵道:“此為《元寶末年》貼,別稱《得意法帖》,真跡,絕對的真跡。
沒道理登門做客不帶禮物的。
禮不太輕,情意更重。

  楊老頭攤開大半,是那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遊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楊老頭卷起這幅行書字帖,收入袖中。

  本來是一樁白也與楊老頭無需多言的會心事。

  結果給老秀才這麽一折騰,就毫無留白餘韻了。

  不曾想老秀才厚著臉皮自吹自誇起來,“青童天君不妨攤開了瞧瞧,這幅字帖妙在後邊,除了崔瀺的繡虎花押,有那小齊的‘春風’藏書印,還有略顯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後是‘顧瞻左右,會心不遠’鈐印。

  楊老頭卻沒有重新取出字帖,心領了。

  楊老頭說道:“聖人造字之後,除去八人又有開山之功,此外天下書法一途,不得道,無一大家。
末流中的末流。

  顯而易見,老人對書家能夠位列中九流前列,並不認可,甚至覺得書家根本就沒資格躋身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麽話都能接,什麽話都能圓回來,使勁點頭道:“這話不好聽,卻是大實話。
崔瀺早年就有這麽個感慨,覺得當世所謂的書法大家,盡是些鬼畫符。
本就是個螺螄殼,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麽。

  白也倒是很清楚,書家幾位別開生面的老祖,與老秀才關系都不差。
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憑空而來,是老秀才早年帶著崔瀺周遊天下,一路打秋風打來的。
世間碑帖再好,終究離著真跡神意,隔了一層窗戶紙。
崔瀺卻能夠在老秀才的幫助下,親眼目睹那些書家祖師的親筆。

  老哥你再多寫幾幅字帖,趁著這份酒興,多寫點,想到啥就寫啥,字帖尺牘嘛,內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討喜,買了幾斤橘子啊,今兒吃了幾頓飯啊,刮風下雨啥的,乘興上陽台啊,今兒筍燒得有點苦,可勁兒寫,實在不行,就說今兒遇見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淚縱橫了……

  定要當那傳家寶供奉起來,老哥你這是什麽眼神,我是那種一出門就賣錢的人嗎?
老哥你會交這樣的朋友?

  我撰文,你寫字,咱哥倆絕配啊。
隻差一個幫忙版刻賣書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闆上釘釘的天下無敵。

  至於青童天君所謂的開山八人,白也大緻有數,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隸書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張淳化,狂草張懷,正楷王仲,小楷鍾繇。
其中隻有崔瀺是“不務正業”,隨手而已,草書名氣最多,事實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極為高妙,他抄錄的經書,是中土許多佛門大寺的鎮殿之寶。

  老秀才轉身去坐在那條簷下廊道的長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結實。

  楊老頭問道:“文聖此次前來,除了讓我將字帖轉贈落魄山,多蓋些印章之外,還要做什麽?

  老秀才答道:“別無他事,就是與前輩道一聲謝而已。

  楊老頭當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著急打自己的臉,看看左邊,瞧瞧右邊。

  大概早年小齊和小平安,都是在這兒落座過的。
先生不在身邊,所以學生孤零零落座之時,也不是歇腳,也無法安心,還是會比較辛苦。

  三人幾乎同時,擡頭望去。

  寶瓶洲天幕處,出現一個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靈緩緩探出頭顱,那天幕附近數千裡,無數條金色閃電交織如網,它視線所及,好像落在了北嶽披雲山一帶。

  老秀才跺腳道:“白兄白兄,挑釁,這廝絕對是在挑釁你!
需不需要我幫你喊一聲‘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劉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個赤手空拳的,多吃虧,不如白兄有仙劍……”

  隻是在老秀才言語之間。

  一個原本在落魄山霽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嶽地界一處僻靜邊緣地帶,然後方圓百裡之內,有那地牛翻背之聲勢,隨後身形筆直一線,衝天而起。

  魏檗擦了擦額頭汗水,光是將那自稱“君倩”的家夥送到轄境邊界線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嶽大山君啊,如此費勁,那劉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誇張了些?

  那身形化作一道虹光,衝天而起,扶搖直去天幕最高處。

  由於那遠古神靈身在天幕,離地還遠,故而尚未被大道壓勝太多,是當之無愧的龐然大物,如大嶽懸在高空。

  老秀才笑罵道:“這傻大個,打架總是怎麽吃虧怎麽來,比他小師弟差遠了。
不過一往無前的這股子氣勢嘛,還是很足的。

  寶瓶洲天幕處,大如山嶽的那尊神道餘孽,隻是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個身形一線撞開,那個無比渺小的人物,對著巍峨神靈出拳不停,一時間天上雷聲大震,最終那個不速之客,連同手掌、胳膊和頭顱,瞬間崩裂。

  將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濺落了無數金色雨點,不等它們落在人間,絕大多數金身碎片就已經消逝,消融於天地間,然後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牽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幾乎都落在了披雲山周邊千裡之地,隻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時,金光一閃而逝,讓好些山水神靈、仙家洞府瞠目結舌,難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胡了?
一些個得道高人立即掌觀山河,再看那披雲山,好像山水靈氣也無增長太多,奇了怪哉。

  騎龍巷台階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過異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說道:“勞煩前輩幫忙帶個路。

  楊老頭點點頭。

  劉十六心思微動,一個急墜,然後臨近人間大地後,突然縮地山河數千裡,來到了小鎮的藥鋪後院。

  見著了那個已經站在長凳上的老秀才,劉十六一下子紅了眼眶,也虧得先前在霽色峰祖師堂就哭過了,不然這會兒,更丟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撫須而笑。

  劉十六快步走去,熱淚盈眶,作揖朗聲道:“君倩拜見先生!

  昔年四個學生當中,崔瀺內斂,左右鋒芒,齊靜春最得文聖真傳,劉十六最木訥,卻也最性情。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漢子的肩膀,這才跳下長凳,然後撚須點頭,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個隻驅龍蛇不驅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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