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世子整裝待發
書齋内有調皮的孩子,似隻聽到最後那幾個字,瞎起哄道:“好!
躺桌吃飯!
”
幾語畢,底下竊竊私語。
在老夫子的耳中,滿堂都是蚊子嗡嗡叫,聒噪且聽不清。
這個年紀的孩子們是最懼怕夫子的,但一被鼓動,就是最控制不住的。
老夫子頭疼地擡起戒尺,用力拍拍桌子,發出康康康的響動,待齋内稍有安靜,他朝罪魁禍首齊行舟看去——
“等這課結束,喊你長輩來。
”
齊行舟繃起臉,低下頭,“夫子,學生錯了。
”
好學生一認錯,老夫子就心軟了,“錯在哪了?
”
齊行舟仍舊是低着頭,“錯在,生在了有心無力的年紀,學生在萬卷書中看不到衆生,衆生疾苦,學生卻隻能在黃金屋中領悟自然法則,這與平日阿姊教的相違背,亦與書中的大道理相違背,學生一時間……不知讀書為何。
”
這次,老夫子沒有生氣,轉頭看看這一室學生,其中有一半扭頭相視,清澈的眼睛眨呀眨。
可見自己極為喜愛的學生,比同齡人成熟太多。
故,老夫子惆怅地歎一聲,“這堂課,改自修。
”
齊行舟追問,“夫子是要請我阿姊來嗎?
”
老夫子搖頭,緩和道:“這課我若繼續上,你也聽不進去,既如此,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做你認為不違背本心的事。
”
語罷,老夫子步子慢慢地離開。
夫子一走,書齋内的幾個頑劣學生相視一眼,發出“哦”的起哄聲。
“安靜。
”作為好學生,也作為齋長的齊行舟發話。
但隻有一半的人聽。
随即包赢走出座位,将夫子的戒尺拿在手中,搖頭晃腦裝得很像,“不許鬧。
”
衆小孩哄笑,笑完就安靜了,都想看看他要幹嘛。
包赢粗着聲道:“阿舟,你就說怎麼做,我跟随。
”
衆小孩豎起耳朵。
齊行舟正色道:“我們年紀小,很難離開京城,但揚州尚缺銀子,我們可以捐錢。
”
“好!
捐!
”包赢毫不猶豫,義氣道。
其他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靜不已。
此時,突然有個孩子舉起手,弱弱道:“我也跟你捐。
”
說話的,是商賈之子,因出色的成績考入書院,但平日裡話少膽小,這時說話讓人意外。
小孩低頭,直接從兜裡翻找出六百兩,“我有錢。
”
他的确是在場最有錢的小孩,六百兩驚呆了旁人,畢竟在四品大員俸祿六十五兩的時代,能一次拿出六百兩,可見這小孩是多麼闊綽!
“他好有錢啊!
”
“我爹娘從不給我這麼多錢。
”小孩子們竊竊私語。
随後,齊行舟也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木箱子,放到書齋前方,“大家想捐的,可以把錢放進去,然後到我這裡登記姓名,做好事留名,若不想捐的也沒關系。
”
說着,自己将攢下的五十兩銀子放進捐款箱。
那個要捐六百兩的,做了第二個捐款的小孩。
包赢回到座位上将課桌裡裡外外翻了一遍,撓着頭毫不掩飾,“今日沒帶錢出來,阿舟,我明天捐,來得及嗎?
”
齊行舟點頭。
包赢憨憨一笑,高聲道:“我明日定要拿出此生所有積蓄,但不讓我爹娘知道,等到名單公示那天,給他們一個驚喜!
他們肯定會表揚我的!
”
這句話,和剛才“上桌吃飯”一樣,戳到了孩子們的心窩窩上。
當即有個大眼睛小孩起身,兩隻手各舉着兩錠大銀子,“我這裡有十兩!
齊行舟,你幫我記着,我今日回家還能再取三十兩來!
”
齊行舟緊抿着的小嘴彎了彎,點點頭,提筆記下。
“我也要悄悄捐錢,驚豔我爹娘!
”齊劉海小孩站起來,拿出書箧裡的錢袋子,“這裡五兩,等我回去把我的玩具當了,明日再多捐些。
”
身形圓潤的小孩從自己的錢袋子裡取出五文錢,将剩下的都丢進了捐款箱裡。
有人調侃,“你留五文錢要幹什麼。
”
圓潤小孩嘿嘿一笑,“留着買冰糖葫蘆。
”
有人鼓動,“五文錢向小厮借下就好了,留着幹嘛,捐吧。
”
圓潤小孩尚存理智,“那不行,我爹娘會知道的,捐錢不叫他們知道,我也要給他們驚喜。
”
就這樣,書齋内一小半的孩子當場捐了錢,還有部分表示明日将錢帶來。
包赢走到捐款箱前面,低頭眯眼看看捐款箱,還是很淺,于是最後問一句,“今日還有要捐的嗎?
”說着朝低着頭裝睡的甄斐看去——
“阿斐,你捐嗎?
”
甄斐“睡着了”,把頭埋得更深了些,無人都看見他的臉色。
包赢閉了嘴,齊行舟将目前捐了款的名單報了一遍,比如捐了十兩銀子的,他會說某某捐了十兩,可以供災區的一個孤兒半年的夥食。
平日生活富貴的孩子們感受不到十兩有多重要,但一聽能讓一個孤兒吃半年,方知十兩有多重,同時,也更有成就感。
“明日若有改變,會再次核對的,大家放心。
”
報完後,沒報到名字的孩子們,眸光莫名黯淡了些,而捐了銀子的,小腦袋擡得高高的,仿佛自己的錢已經幫到了災區的人。
方才留了五文錢的孩子,忽然後悔了,把五文錢也掏出來,“我今日不吃冰糖葫蘆了,給災區的孩子吃個冰糖葫蘆。
”
齊行舟道:“災區的孩子不吃冰糖葫蘆。
”
“那吃什麼?
”
“吃粥,饅頭,這些飽腹之物。
”
“饅頭?
”
“就是沒有肉的包子。
”
“給他們加個肉,行不行?
”
“那要好多錢。
”
“我若是把錢都捐了,我自己怎麼辦?
”
“沒關系,你不用錢,書中自有黃金屋。
”
……
直到這堂課結束,所有人離開教室,去上騎射課,甄斐才緩緩“醒來”。
齊行舟和包赢發現甄斐沒跟來,于是回頭去尋。
到了書齋門外,發現鬼鬼祟祟走到捐款箱前的甄斐,他正将捐款箱的布揭開。
包赢瞪大眼睛,齊行舟垂下眸思考什麼,兩人都沒有出聲阻止。
捐款箱放在桌上,站着的甄斐隻比捐款箱高出一個頭,他将捐款箱打開,又從衣服裡面摸出幾顆碎銀子,輕輕放了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将捐款箱關上。
齊行舟和包赢一語不發地看着。
等甄斐走出書齋,對上這兩張闆正的臉,他無措地怔在原地,雙手交疊,“你們,你們在這裡幹嘛。
”
“找你上課。
”包赢走過去,以身高優勢,一把攬住甄斐的肩膀。
甄斐皺着臉,“你們看見了?
”
齊行舟點點頭。
甄斐:“不要記了,不要記。
”
齊行舟問,“為何?
”
甄斐眸光一閃,又垂下頭,難以啟齒地開口,“我爹娘怕我亂花錢,銀子不給多,我隻能拿出一兩來,太少了,記在上面給我爹娘丢人。
”
“你幹嘛,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包赢一拍他肩膀,豪爽道,“不要那麼别扭。
”
齊行舟站在他另一邊,“你已經盡了全力,怎麼會丢人,是旁人該同你學習。
”
“……真的?
”甄斐抿了抿嘴,像個失落的小貓。
齊行舟嗯了一聲,他便重燃鬥志,臉頰處露出笑渦來。
“好了,麻煩你像個男子漢一樣,”包赢覺得他太别扭了,“等休沐,我讓我爹請你們吃烤全羊。
”
三個孩子笑語晏晏地朝着騎射場走去,因為遲到,被騎射先生罰站了整整一堂課。
但,雖罰猶榮。
今日的京城,大街小巷無非就是傳着兩件事,一為揚州災情發展如何,二是承安伯府母女遊街。
母女遊街傳得沸沸揚揚,即便沈益大門不出,在伯府看見被送回來的一身狼藉的妻女時,他本就敏感的心靈更是崩潰了。
忍不住咒罵道:“你們,你們!
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家,考慮過我,考慮過冠玉!
”
柳氏悲戚地喊了聲“老爺”,如今在自家府裡,終于可以敞開天窗說亮話,“妙妙是我們親生的女兒啊,老爺忘了嗎,忘了我們年少時的海誓山盟,忘了妙妙小時候吃過多少苦?
她明明是您親生的女兒,卻在周家養了十二載,好不容易回到您身邊,您也無法給她嫡女的身份,她永遠屈居微生顔的女兒之下。
”
“這對她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可我從未怨過呀,老爺,看在我們年少情意上,寬恕妙妙吧,讓她好好過安生日子。
”
柳氏的衣裙上還殘留着雞蛋液和爛菜葉,模樣狼狽又可憐,一番話說得沈益念及年少青梅竹馬的時光。
少年時的沈益是個标準的纨绔子弟,伯爵府雖衰敗但還未到如今苟延殘喘的地步,彼時柳家是京中排不上名号的官宦之家。
柳氏之父是五品官,三進院的柳家與伯府比鄰,伯府西院正好靠着柳家的後院,僅有一牆之隔。
兩人結緣,是因為柳氏的風筝掉在了沈益的院裡,兩人一來二去私下有了往來,沈益也會拿着梯子爬牆頭。
爬牆被柳家發現後,柳父尋了來,沈家面子挂不住,主動提及兒女婚事。
然而這親事還沒定成,柳家就犯了事,被貶為庶民逐出了京,舉家遷回揚州老家,沈家自然不可能再與平民柳家結親,婚事不了了之。
年少氣盛的沈益還曾追去城外相送,兩人痛哭訣别,那時的沈益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将柳氏娶回京。
多年後,沈益脫了少年意氣,雖有對柳氏的執着,但也不影響一房房納妾,家業傳到他手裡早就虧空嚴重,隻能出下策找了商人之女。
他早不是什麼純情少年,對微生顔隻有利用,沒有歡喜,畢竟骨子裡的世家血脈,導緻他看不上滿身銅臭的女子。
若非伯府衰敗,微生顔給他做妾都是擡舉。
不,原本是準備讓她做妾的,微生家想讓自家女兒做伯爵夫人,沈益表面答應,微生家喜不自勝為他和微生顔提供獨處機會。
沈益謀劃着給她下藥,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微生家就任他拿捏。
微生顔喝下了那東西,卻說已經心有所屬,對他無意,請他拒了微生家。
被一個商女拒絕,沈益覺得受到莫大侮辱。
待微生顔藥效發作,沒等沈益做什麼,她竟然跑了,最後……也不知是找了誰。
以那藥效之強,必然是失了貞的。
微生顔顯然更配不上他了,沈益暗暗決定換個目标,這天下商女多的是。
微生顔想找權貴很難,但沈益想找個商女還不容易嗎?
他是這麼想的。
然而接下來事與願違,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找别人,一出門就倒黴,每次必有血光之災,冥冥之中他感覺有人要殺他,于是躲在家中不敢出去。
不出兩月,再次收到微生家來信。
大概是微生家發現女兒失貞,在信中主動提出願意加三倍的嫁妝,甚至每年給錢,沈益權衡後還是接受了。
花轎上的微生顔是被藥暈的,說明她并非自願,這讓沈益倍感恥辱,此生恥辱全由她而起,尤其花微生家銀子的時候,那種恥辱感更甚。
婚後陪着微生顔回門,隔山跨水,也隻是為了得到微生家更多的資助。
但沈益根本呆不住,于是中途去了趟揚州,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馬柳氏,得知對方嫁給了一個破落戶,過得并不好,面對柳氏的哭訴,沈益心疼不已。
兩人不再是當初不經人事的少年少女,在揚州私會,并不像從前在京城那樣有人管束,時隔數年再見,自然是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
再後來……
沈益回神,看着妻女可憐模樣,自知對她們諸多虧欠,隻能暗歎一聲,“去收拾一番,别再讓更多人瞧見這模樣了!
”
語罷,甩着袖子奪門而出。
離去後,又吩咐下人跑腿,去向上峰告假一月。
府中出了這檔子事,哪還有臉出門去啊!
日薄西山的餘晖籠罩在伯府上空,一隻烏鴉振翅飛過,經過兩條街,停留在國公府的馬車上,馬車後方,是一箱箱規整的官銀,以及銀票,兩側是陛下安排的三百親衛。
裴如衍從馬車下來時,聽聞“呀呀”兩聲叫喊,他回眸看見馬車上的烏鴉,莫名覺得親近,于是命人取來水放在馬車邊,自己進了公府。
沈桑甯将三位老闆和自己捐的錢,都換成了銀票,放在小盒子裡,遞給他。
“夫人辛苦了。
”他接過盒子。
“何時出發?
”
“明日,”裴如衍看着她,眸中帶着些不舍,“此去不知多久,你在家中好好養胎,有事可寫信給我。
”
沈桑甯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還是閉嘴了。
反正他也不讓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