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淮右
柳姨娘隻覺得眼前一黑,含淚擡起雙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父親!
”
謝不惑心急如焚,膝行兩步上前:“姨娘絕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兒子以項上人頭保證。
”
謝道之大為火光,拿起小幾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你又如何知道?
”
“因為……因為……”
謝不惑一咬牙,豁出去了:“因為我對姨娘說過,我願意娶晏姑娘為妻,她素來疼我,絕不可能背着我去害她。
”
“你,你說什麼?
”老太太拄着拐杖,顫顫巍巍站起來。
柳姨娘慢慢挺起身子。
“二爺的心思,幾日前妾和老爺提起過,老爺說容他想一想。
老太太,妾真要起了那份心,隻管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老太太一些怔愣,眼珠子慢慢看向兒子。
謝道之回看着她,“母親,柳氏的确說過這個話。
”
……
靜思居。
晏三合喝了一碗安神藥,才沉沉睡去。
李不言一邊扇扇子,一邊時不時的撥開她的衣袖,看看她身上的紅疙瘩有沒有消下去一點。
趕明兒真得去廟裡燒個香,這丫頭最近多災多難,事事不順呢。
簾子一掀,湯圓探進半個身子,朝李不言招招手。
李不言起身走過去,“何事?
”
湯圓一雙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了,“朱青有要事找姑娘,房裡我來守着吧”
“不去!
”李不言想也沒想一口拒絕。
湯圓一聽這話,眼淚又落下來,心裡自責呢!
都怪她
想做和事佬,讓姑娘喝了那湯,否則哪有今兒晚上的事?
姑娘雖然一句重話都沒有,可也沒讓她進房裡侍候,這會李不言都不讓她守着姑娘……
她們是懷疑她了嗎?
李不言一見她眼淚汪汪,就知道這丫頭想多了,“那你守着,不許離開這個屋子。
”
“是,奴婢半步都不離開。
”
湯圓喜極而泣,趕緊坐到床前,拿起扇子,替姑娘扇風,扇着扇着,淚又忍不住滑下來,還是怪她多了那句嘴。
寂靜中,有腳步聲近。
“李姑娘,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
湯圓趕緊擦一把眼淚站起來,忽然後頸一陣劇痛,她的手下意識的抓了一把帳簾,帳簾輕輕落下的同時,她身子也軟軟的伏下去。
一燈如豆。
謝知非站在燭火裡,看着晃動的帳簾,一動不動。
良久,他伸出手,想去掀開那帳簾,不知為何心一下子慌亂起來,手倏地縮了回去。
仿佛這帳簾後沉睡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一隻要将他吞噬的巨形野獸。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鄭家,在那個不起眼的海棠院,一間小小的西廂房。
有粉黃色的帳簾,一襲一襲的流蘇,夜風一吹,流蘇輕輕搖動。
這是淮右的閨房。
淮右縮在被窩裡,露出半個小小的腦袋。
“哥,你再給我說個三國好漢的故事。
”
“從爹那裡聽來的,都講給你聽了,斷貨了。
”
“要不,講個妖魔鬼怪?
”
“小祖宗,放過哥行不行,你
哥我肚子裡就那點墨水,還妖魔鬼怪?
”
“所以啊,你要多讀書,别整天舞槍弄棒的。
”
“嘿,你還教訓起我來了?
”
她從被窩裡伸出一隻細伶伶的手,握住他的食指,“再講一個,就一個,好不好嘛?
”
能不好嗎?
那小丫頭的手心軟得跟什麼似的,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變軟了,跟泡了溫水一樣。
又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說完,她打了個哈欠,兩隻眼睛水汪汪的。
“哥,你剛剛講的故事不對。
”
“哪裡不對。
”
“窮書生是娶不到貴小姐的。
”
“誰說娶不到,畫本子上都寫着呢!
”
“騙人的,咱們家的院牆那麼高,窮書生爬上來,要麼摔死,要麼被人發現後,活活打死。
”
他真給氣笑了:“你這小腦瓜子裡裝的是什麼?
”
“智慧。
”
她長睫慢慢阖下去。
我的娘咧,終于把這小祖宗給哄睡着了。
他用另一隻手摸到她的枕頭下,摸出一方帕子,一點一點塞到她手裡,然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指,吹滅蠟燭,蹑手蹑腳地走出這間閨房。
這便是他每個夜裡,雷打不動要做的事。
聽爹說,那丫頭從娘胎落下來時受過驚吓,每天晚上都要拽着爹的手指,才肯入睡。
剛開始幾年都是爹哄着,後來小丫頭年歲漸漸大了,爹不方便進她的閨房,哄的人就變成了他。
他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她前腳眼睛一閉,他後腳就把帕子塞她手裡,取代自己的手指
。
再後來,她自己捏着帕子就能睡着。
這是隻有他們兄妹倆才知道的秘密。
這些年他再也沒敢細想過,一細想,就辣他的眼睛,灼他的心,心口有處傷口,從未愈合,汩汩流血。
但今天,他把這個傷口露出來,原因隻有一個:淮右也不能吃蘑菇,輕則過敏,重則也會要了她的命。
這世上,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吃飯剩下一小口,是巧合;
會爬樹,也是巧合;
會因為蘑菇要了小命,還是巧合;
那麼,那丫頭睡覺的時候再拽着一方帕子,便不是巧合。
謝知非聽着自己的心跳聲,手一點一點掀起帳簾。
倘若此刻晏三合醒着,定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有緊張,有害怕,有期待……
好像站在了懸崖邊上,往前一步可能是萬丈深淵,也可能是一馬平川。
最後低頭的一瞬間,他所有的表情瞬間凝滞。
昏暗的羅紗帳裡,少女蜷縮着,長長的黑發散在耳邊,映得小小的一張臉越發的蒼白。
太過纖長的睫毛像蝴蝶的折翅,蓋住了那雙冷清深邃的眸子。
一截如皓月凝霜般的手腕放在胸前,手腕再往下,是少女纖細修長的指骨。
白色繡竹葉的帕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五根指骨死死的拽住。
謝知非整個人開始劇烈地發抖,腦子裡是霧茫茫的一片白。
白光中,他顫着手掀開被子,低頭去看她左腳的大腳趾——兩顆褐色的痣,一上
一下排列着。
“爹,我怎麼這裡長了兩顆痣?
”
“那是菩薩怕你丢了,在你身上做的記号。
”
“哥怎麼沒有?
”
“他?
誰能弄丢他啊!
”
謝知非拼命地壓抑着眼眶裡的濕意,但那濕意卻洶湧的噴出來,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逼得他不得不張大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
可沒有用,一個巨浪掀過來,劈頭蓋臉,将他卷入浪中,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時候,那浪又把他托起來。
謝知非雙腿一軟,跌坐在床沿邊。
他想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個人,卻發現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哽咽着,在心裡輕輕問一句:
淮右,是你嗎?
為什麼隻有爹,沒有娘啊;為什麼娘胎裡會受驚吓啊……
姑娘們,都是伏筆啊。
伏三合和三爺不是親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