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道今上向佛,廣覓僧衆,不入後宮亦是因此,唯獨蕭厭身邊的人知道,陛下一直在尋一個僧人。
那張佝偻蒼老的僧人畫像是黑甲衛最深的隐秘,每一年黑甲衛都會前往各地寺廟搜查,可一年年搜尋下來,卻始終遍尋不獲,沒有人見過這麼一個人,就連蕭厭都有些懷疑,那驚鴻一瞥到底是真是假。
大魏境内尋不到那人,蕭厭便将目光放在其他幾國,短短六年内連征北陵、南齊,收複西疆,在蕭厭四十歲生辰之前,大魏已是強盛至極,目之所及皆是王土,率土之濱皆是王臣。
尋獲心燈,并不意外。
蕭厭站在靈雲寺靜室之中,看着與夢中一模一樣的地方,那錯眼瞧過的刻滿佛偈的木魚,還有眼前穿着同樣僧袍“年輕”了許多的老和尚,心中既是詫異,也不詫異。
“難怪朕對你遍尋不獲。
”
他找的那人如風燭殘年,滿目佝偻,可眼前之人雖然年邁卻精氣十足,靈雲寺本是他們最早尋過的地方,高僧心燈也曾是滄浪他們重點尋過的人,可是他們比照畫像之後二人絲毫沒有相像之處,自然無所懷疑的離開。
那之後心燈便以參佛為由閉了死關,蕭厭雖曾以帝王之名來過靈雲寺祈福,卻從未與他見過,這些年他派人将天下翻了個遍,始終找不到這人,卻不想他從頭到尾都在眼皮子底下。
蕭厭面色淡淡看向站着的僧人:“你,知朕尋你,卻閉死關。
”
明明未曾動怒,連說話的聲音也無甚波瀾,可無論是跟随而來的滄浪等人,還是因驚懼跪在靜室之外的靈雲寺僧衆都是感覺到了帝王身上的殺意,仿佛利劍懸于頭頂,随時都可能會落下來。
心燈知道眼前帝王已然确定他身份,再多辯解都是虛無,他雙手合十說道:“是老衲過錯,與旁人無關,求陛下仁慈莫要牽連他們。
”
蕭厭淡漠:“牽連與否,全在大師。
”
心燈眉心一跳:“陛下,您是太祖皇帝親自教導,亦該是仁君。
”
蕭厭揚唇:“太祖皇帝亦教過朕殺伐之道,況且朕覺得仁君太好說話,才叫如大師之流仗着一身本事玩弄于朕,若是如此當個暴君亦無不可,朕多年夙願難嘗,旁人憑什麼安樂?
”
我不開心,大家就都别開心了。
心燈聽着蕭厭的話眉心緊皺:“可是世間之事皆有緣法,芸芸衆生各有命數,您本就已涉因果,若再強求與你無益。
”
“無論甘苦,朕自嘗。
”
蕭厭轉動着手中佛珠,那上面的血迹早在這數年間浸入了佛珠之中,珠子也因他日日把玩如油浸光澤,他無意跟心燈言語交扯,隻朝着身旁看了一眼,滄浪提劍便直接朝着門外那一衆僧人走了過去。
外間僧衆頓時大驚,了悟跪在地上急聲道:“陛下,佛門禁地,您當真要大開殺戒?
”
“朕不信時,此處不過廢墟殘垣,朕信時,它才是禁地。
”
蕭厭輕笑了聲,玄色狐裘遮住冷白下颚,年近四十卻依舊如青年身姿崖岸,仿佛歲月格外青睐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側身看向靜室中人時,神色疏冷疲懶。
“心燈大師,你說,朕信,還是不信?
”
外間僧衆都瞧出了皇帝言語間的殺意,他們雖然不知道陛下為何要尋心燈,可是誰都不懷疑心燈若再拒絕,他們這些人會喪命當場,就連這靈雲寺也會在帝王之怒下被夷為平地。
這位陛下不是以前那些皇帝,他不在意人言,更不在意人命,從他還是朝臣時便是一路血腥爬上來,這些年大魏與諸國開戰更是血腥遍地,他的皇位是踩着累累屍骨得來的,他若真一聲令下不信佛門。
别說是他們,從此往後天下再無佛門僧衆立錐之地。
了悟跪在地上急聲道:“師叔!
”
其他僧人也是伏地:“師祖!
!
”
耳邊哭求聲遍野,佛門存亡在他一念之間,心燈忍不住閉了閉眼:“還請陛下放了他們。
”
蕭厭知道心燈是答應了下來,朝着外間看了眼,滄浪他們便收回刀劍。
“你們在外間候着。
”
蕭厭說完後跟着心燈進了靜室裡面,裡間檀香寥寥,二人相對而坐。
心燈既已答應,便無後悔,可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句:“今日陛下大動幹戈,可老衲未必能做到陛下所願。
”
蕭厭将手中那佛珠放在桌上:“他能,你必能。
”
心燈看着那佛珠難得沉默,當年宮中之人尋上門來,他便察覺身染因果,匆忙閉關便是想要避開此劫,可誰曾想到躲了十年依舊被找上門來。
皇帝身上命線雜亂,功德殺孽糾纏,更與他牽扯,心燈一直看不破緣由,可如今看到這串他蘊養多年無比熟悉的佛珠,聽着蕭厭肯定的說着“他能”,心燈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心燈将衣袖拉開,他腕上有着一串一模一樣的佛珠,隻是桌上的那串染了血迹。
“阿彌陀佛。
”
哪怕心燈修佛多年,自诩早已七情斷絕無怨怒憎惡,可此刻也依舊險些破了戒,要是能瞧見那染血佛珠的主人,他定會拽着他拉倒佛祖面前砸碎他的缽盂,讓他好好知道什麼叫金剛怒目!
蕭厭看到對面老和尚忍着氣念着阿彌陀佛,神色溫緩了幾分。
“朕欠了一人生死,亦心有執念,大師既躲朕多年,想必早知朕所求,還請大師幫朕。
”
心燈知道躲不過,面色有些不好地說道:“生死輪回自有定數,當年陛下已入因果,既曾經曆便應該明白就算老衲送您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否則當年這生死執念便不會出現。
”
蕭厭自然明白心燈的意思,當年那個“他”能出現,卻阻止不了棠甯生死,若“他”真能做什麼他又怎會一次次錯過,他自己知道自己事,但凡有人能提醒一點,哪怕隻是改變絲毫,他定能察覺棠甯身份護她周全。
可是……
“他最後一刻曾占據過朕的身子,他曾真切出現在這裡,就意味着命途并非不可變!
”
“可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
心燈沉聲道:“陛下可記得他出現之後您身上變化,這還隻是因為您是承受一方,且未曾逆轉生死,可您若主動踏入因果,試圖改變他人命途,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便遠非是那一點點。
”
“陛下,生死有命,何必強求。
”
蕭厭冷聲道:“朕就要強求。
”
“哪怕是以您壽數為代價?
”心燈聲音重了幾分:“您可明白,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麼平白得來的東西,想要什麼,便要用什麼去換,你若要強行改他人命途,便要以你命途交駁去換!
”
蕭厭聞言卻未曾動怒,反而神色放松下來:“隻是壽數?
朕還以為需要什麼稀罕東西,朕答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