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847章 你很痛苦
他松開了方向盤,往後靠住椅背,長長出了口氣,不像是放松,反倒像打開了閘口,任由某些糟糕的,肮髒的,他從來都不願正視不願面對的東西飄了出來。
“我身上流着溫榮的血啊,我總會從他們身上繼承到什麼的,以前我以為是做老闆的智慧,但後來我發現,我從他們那裡繼承來的,是具有溫氏特色的,肮髒恥辱的懦弱,和愚蠢。”
他好像笑了,卻沒有聲音。
“你說得對,我隻把他們當做死物,當做沒有人格的複仇目标,我的複仇隻是在完成任務——一開始我是覺得他們沒資格做我的仇人,沒資格被我強烈的憎恨,因為恨是有代價的。”
“恨是一個帶着強烈情感色彩的行為,如果我強烈的恨着一個人,就代表我對這個人具有強烈的感情,我覺得他不配。”
從“他們”變成了“他”。
可溫璨自己似乎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他隻是雙眼放空地誠實袒露自己的心路曆程。
在這個剛剛從溫勝天病房裡出來的夜晚,在這不知道身處何地的漆黑夜路,昏暗車廂裡,對着這世上或許是唯一一個像關注自己一樣關注他,會仔細糾結他的複仇到底是怎樣的複仇,謹慎探查他内心每一分感受的人。
他愛的人——如果他真的也配自以為還擁有愛的話。
“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可我總是控制不住,因為我總能看到那張臉,無數負面情緒像鬼一樣日夜不休地纏着我,極端的憤怒——每次看到他我就感覺我的靈魂在變成怪獸對着他嘶吼,質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極端的恐懼——無數次夢中驚醒,但那時候我夢到的不僅僅有池彎刀在爆炸中死去的樣子,或者說,往往在那個畫面後,緊接的就是他的臉,同樣在那場爆炸裡,可他卻在火焰中笑,盯着痛苦嘶叫的池彎刀,他卻在笑;還有極端的不解——我不懂,我實在不懂,無論多少次,無論多少天,我翻來覆去醒了睡睡了醒,我去求問專家,去苦讀各種專業書,可不管用什麼辦法什麼思維什麼角度,我也始終弄不懂,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或者說,他到底是變了,還是說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人為什麼可以像靈魂分裂成兩個一樣地活,還有……”
溫璨平直道:“他的愛呢?他到底愛過池彎刀沒有?如果那些過去都是假的,怎麼可以逼真到那種程度?如果那些過去都是真的,那那個殺掉池彎刀的他又是什麼?”
“玉洲的人說得沒錯,我的前二十年都活得很幸福,我的生活裡好像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愛,我每天睜眼一定能聽到我的父母互相說我愛你,我每天一定能看到他們彼此相愛的證據,所以我一度對愛情非常向往,我想我也遲早會遇到一個如此相愛的另一個人,我也會和她過上和我父母一樣美妙富足地日子,我一度對愛充滿最美好的想象,可是……”
溫璨深吸一口氣:“在池彎刀死後,在我得知真相之後,我居然還在思考‘他到底愛不愛池彎刀,愛沒愛過池彎刀’——當我意識到這一點,這一生從未有過的巨大羞恥淹沒了我——他的愛有什麼值得思考的?有什麼值得痛苦的?”
“為了遏制這些無休止的反複思考,我擅自給愛重新下了定義。”
他說:“說有就有,說沒有,也可以像退潮一樣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愛就是這種不值錢的,很低賤的玩意。”
“我花了很多很多的精力來訓練自己。”溫璨緩緩說,“因為真的很難控制——起初我隻是因為認為他不配才想讓自己變得冷靜理智,但當我發現我很難做到這一點,當我發現那些情緒還是日夜纏繞這我,我的動機就變成了‘不能因為情緒失控而打草驚蛇’,‘不能失敗’——但現在,你也知道了。”
他彎了彎嘴角:“說到底,我隻是害怕,我隻是恐懼,我不想面對那個面目全非的可怕的生父,我更不想面對那個對着那種畜牲還依舊想要質問想要怒吼想要發洩的自己,所以我才拒絕恨他,拒絕把他當做一個人,即便我明知道隻是自欺欺人,但我還是這麼做了,我逃避了整整七年。”
溫璨轉頭看向葉空,對上她怔怔的視線:“你看,我的确是個不折不扣的溫家人,從他的髒血裡繼承來了溫式的懦弱和愚蠢,把自己變成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下一刻他被捧住了臉。
“你不是東西……好吧,你是東西,也不是……”
“……”
兩人沉默對視。
葉空嘴角抽了一下:“我想逗你笑來着。”
“……”
溫璨扯了一下嘴角,看得出很努力想要配合。
葉空輕輕歎了口氣。
“你沒有說完。”
她繼續捧着溫璨的臉,半個身體越過去,近距離看着他的眼睛,溫柔地說:“即便在坦白這些的時候,你也依舊去掉了自己——你說你每天睜眼就會聽到父母對彼此說我愛你,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對他們說‘我愛你’了?他們是不是也對你說‘我愛你’了?”
溫璨微微僵住。
“你說你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彼此相愛的證據,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每天都能看見他們愛你的證據?你的确拒絕了對溫榮産生強烈的感情哪怕是恨,要想做到這一點,你首先要切割的不是自己的情感,而是要切割過去的二十年——所以你就算提起過往,也會下意識把那些畫面裡的自己抹消,就好像你根本就不存在。”
葉空黑黝黝的眼睛像一團輕輕湧動的湖水,情緒在其中波動,一點點泛起光來,那不是刻意的,不是多濃烈的動容,隻是像漣漪一樣,情不自禁,甚至自己無知無覺就泛濫出來的東西。
她的目光仿佛要以這對視為媒介,飄飄蕩蕩一起一伏泛進溫璨的眼睛深處。
“你沒有錯,你也不是懦弱,你隻是很聰明,你隻是在保護自己——可這太難了。”
葉空嘴角無意識下撇了一下,那是一個幾乎要哭的微表情。
“你質問是應該的,恨是應該的,不解更是應該的,可你得不到答案,你想不通,也不能問,但這些滔天的恨、無解的困惑、和煎熬的劇痛,憋在心裡會瘋掉的,可你還得複仇,你不能瘋,你得活着,但你的胸膛和腦袋裡都裝着地獄,人怎麼能在這種狀況下好好活着呢?你隻能遵從本能,你隻能盡量讓自己忘記這些,切割這些——就像從傷口上切掉緻命的腐肉一樣,你隻是在自救,你沒有錯,你也一點都不懦弱,相反你非常聰明,你能從兩次殺意裡活下來,還能保持平靜地面對他們,一直等到現在才一擊必殺地出手——你已經非常厲害了。”
葉空擡起手,指尖從他的額頭輕輕摸索到眉毛眼睛,她的視線随着指尖移動,好像在凝視什麼珍貴的鑽石。
“可你依舊很痛苦。”
她說:“沒有人可以在徹底斷裂的人生裡完好無損,你切割掉的不僅僅是對溫榮的恨和感情,也不僅僅是你們之間或許充滿溫情的記憶——你還抛棄了過去二十年的你自己——但此刻的你由過去每一天的你所塑造而成,所以隻要你活着,隻要你每天醒來會在衛生間裡照到鏡子,你就總不免會産生沒能切割幹淨的幻痛。”
指尖停在了嘴角。
葉空傾身擁抱了他,在他僵硬的身體上,在他耳邊喃喃說:“你很痛苦——不要無視這種痛苦,會無藥可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