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卿擡腳走進去,一步步走到靜懿身邊,撩衣跪下,行悼喪大禮。
估計所有人都覺得她不像個隻有十八歲的女子,因為她理智得太冷血了。
明妃生前對她很好,明妃身後她卻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也沒有露出一個悲傷的表情。
靜懿的聲音嘶啞而粗嘎,道:「你還有臉來。」
衛卿道:「我為什麼沒臉來。」
「是你害死了她。」靜懿定定道,「不管是你親手害的,還是非你親手害的,都是因為你,我母妃才死的。」
是啊,橫豎都是跟衛卿相關的。
她沒有親手害死明妃,可別人也是為了想弄死她,才拉明妃一起下水的。
衛卿道:「我若勸你人死不能復生,大概也會讓你覺得假惺惺。如果可以有一個人讓你憎恨,那也未嘗不可,這樣能讓你心裡好受一點的話。」
靜懿一動不動的身形,終於微不可查地輕顫,她道:「你滾。」
衛卿跪著給明妃上香。
靜懿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衛卿道:「明妃娘娘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在天有靈看見你這個樣子,也不會安心。」
靜懿低吼道:「我不想聽,我什麼都不想聽,你滾。」
她繼續道:「人死之後,誰都會變成一副骸骨,隻不過或早或晚的問題。死太輕鬆了,真正艱難的是活著,活著的人才要想想怎麼走接下來的路,怎麼不辜負愛自己的人,靜懿……」
「啪!」
隨著一聲掌摑,衛卿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側身,低偏著臉,不見臉上表情。可本就蒼白的臉上,指痕印根根分明。
靜懿手上在顫抖,她整個人都在顫抖,眼眶微微一瞠,似沒料到自己竟控制不住。
可下一刻,她整個人都被滅頂的憤怒所淹沒,沖衛卿聲嘶力竭地咆哮:「我叫你滾啊!為什麼你總能這樣平靜,總能這樣冷血無情!是不是因為死的不是你母妃,所以你這麼輕描淡寫,這麼無動於衷!」
良久,衛卿才伸手,若無其事地撫了撫自己火辣辣的臉頰。
她道:「打我這一巴掌,心裡好受些了嗎?若好受些就好。」
誰勸也不聽、將自己的情緒隱忍到極緻的靜懿,也隻有在衛卿的面前徹底崩潰。
衛卿想,靜懿要是不宣洩出來,大抵會被逼瘋的吧。
靜懿是公主,這一生都過得太順遂了,可能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
她還能怎麼做呢,她隻能這麼不痛不癢地說著,讓靜懿發洩。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靜懿眼眶裡滾落,她嚎啕,沖衛卿嘶喊:「你滾,你滾啊!」
衛卿擡起頭看她,淡淡道:「死的確不是我娘,我娘早在我八歲的時候就一根白綾弔死了。我第二天眼睜睜地看著她掛在房樑上,我上去拚命抱著她涼透的雙腳,緊接著我連給她守靈的機會都沒有,讓她孤零零地被隨便葬在荒山野坡上。」
衛卿問:「靜懿,難道我不是為人女,難道我一開始沒有疼我愛我的母親嗎?你說,我孤獨了這麼久,我應該恨誰?」
靜懿大口大口喘著氣,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
衛卿道:「我不平靜冷血,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像你一樣盡情發洩嗎,我沒有那個資格。」
她還道:「要不是繆家不倒,我娘就不會受人淩辱至死,她死後甚至無一片安穩的葬身之地,我是不是該恨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是不是該恨身為公主的你?」
衛卿對著明妃的棺槨伏身磕頭,然後斂著衣角起身,轉身往外走,終究眼眶裡含著淚,聲音卻依然沒有絲毫起伏,低低道:「可我恨過你嗎?我要恨就選擇恨直接逼死我娘的衛家。你往後,可以繼續恨我,但下毒害死你母妃的人,或許明日、後日,還會到這靈堂裡來,欣賞自己的成果。」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靈堂裡最終又隻剩下靜懿一個,她精疲力竭地緩緩滑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自己的臉,任由眼淚不斷從指縫間淌下。
衛卿從靈堂走到殿門口時,這麼短的一段距離,她已經收斂好了自己的情緒。眼眶裡的淚痕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殷璄還在等她。
她不能怯懦,不能悲傷,是因為她沒有這些情緒嗎?
不,隻是她從不願意用這些情緒去傷害自己最珍愛的人。不願意他擔心,更不願意他跟著自己一起難過。
自己不是才親自體會過,痛的根本不是這一巴掌打在臉上,真正痛的應該是在心裡。
衛卿跨出殿門口,擡頭便看見殷璄站在燈火下。
他側頭看來,衛卿朝他淡然笑笑。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頰上,定住。
她知道,殷璄是沉得住氣的人,內侍監還在院子裡,他不會多問。況且她和殷璄都是身為臣子,這一巴掌也太尋常不過了。
衛卿道:「走吧,現在我可以去大理寺了。」
後半夜時,衛卿成功地被轉移到了大理寺的牢中。
內侍監見事情辦妥就先行回宮復命了。
大都督夫人再次光顧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敢怠慢,負責接應的正好是溫少卿。此刻溫少卿正帶著幾名下面的官差候在牢中。
衛卿看了看他,笑道:「溫大人,別來無恙啊。」
溫少卿頷首一揖。
牢房裡一如既往堆著防潮的枯草,到了夜裡總有些潮蟲出沒。
衛卿事先在太醫院裡拿了些藥粉來,灑在牢房裡,不一會兒蟲子就跑得乾乾淨淨。
殷璄在牢裡陪她一起坐下。
溫少卿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量給予衛卿方便,便命人取了乾淨的被褥來鋪在石床上,也好讓她舒適一些。
隨後見殷璄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溫少卿隻好暫不關牢門,帶著人到牢房大門外面去等候。
牢中的壁火幽幽燃著,將兩人的身影靜靜投映在冰冷的牆上。
衛卿四下觀望了兩眼,道:「這裡我也算一回生二回熟,」她移目看著殷璄,目光裡有種極緻的柔軟,她一點也不用心疼自己,但是她卻好心疼他,「殷璄,你回去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