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召四方來使觐見的消息傳至會同館時,居住在此的四方來使激動不已。
大景雖不及趙鯉所認知的盛唐,但每年每季度都有不少外邦使者入盛京觐見。
大景人面皮薄,來者是客的大國氣度一直存在。
這些外邦使者每每連吃帶拿,離開時手上絕不空着。
早些年還有耐心接見,到了隆慶帝這連燈油都要摳門的皇帝繼位,他便有些不耐煩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
後來這些事交由沈晏管着,海瀚商會由此開拓商路便是後話。
今日會同館主客司通事曹大人,帶來皇帝将要召見四方來使的聖旨時,整個會同館一片沸騰。
尤以泰西來的傳教士最為高興。
地動之後,會同館建築受損,隻是不那麼嚴重。
這些泰西人還未來得及喘息,便被宮戰這牲口抓了壯丁。
并無貶低中醫之意,但這些泰西人在療愈一道确實有些本事。
地動之後,盛京之中生出不少詭事,有靖甯衛受傷。
宮戰花言巧語加之威脅,哄了泰西人去物盡其用。
牛高馬大的騎士清廢墟搬磚石,懂得療愈之法的苦修士和教士便拉去當醫士。
總歸不叫他們閑着。
泰西人不願治療異教徒,奈何宮戰不當人,取出欠條又要翻舊賬。
沒得奈何,這些泰西人被使喚得團團轉。
偏生日常接觸的無一平民,都是靖甯衛,個頂個厚臉皮,便是想要傳教也無法。
今日接到終能面聖的聖旨,泰西傳教士的首領雷德明險些淚灑當場。
相比泰西人,其他使團氣氛便沒有那麼和諧了。
不知出于什麼居心,在安排使團時,竟讓倭國使團與李氏朝鮮一同安置在了南館之中。
自從入住第一天,南館上空氣氛便劍拔弩張。
曹大人宣讀聖旨時,倭、朝雙方都在。
李氏朝鮮接旨的,是李氏雙生子中的妹妹。
她的胞姐,就是那位善吹箫房中術,三個月飛升至麗妃,卻又貶為貴人的李氏女。
恃寵而驕對着沈小花喊打喊殺,被罰反省。
方才反省了幾日,便落了胎。
這妹妹比起姐姐穩重許多,見着倭國使團那首領,也隻微微眯了眯眼。
倭國使臣是個極年輕的男子,入大景境内他換下了本國服裝。
穿着大景袍服,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
瞧着倒是風度翩翩,隻是過于俊美的容貌與上揚的狐狸眼,叫他看着有些許輕浮。
對李氏女的隐約敵意,他淺淺一笑,以極正宗的大景話向曹大人緻謝。
水宛之事并未完全公開,對外隻宣稱水宛豪族勾結倭寇。
主客司通事曹大人對這些個倭人并無幾分好臉色。
大景官員武鬥習氣重,沖着這倭國使臣冷哼一聲,曹大人拂袖而去。
待到翌日,便是泰西使團中的苦修士也簡單打理了自己。
以麻布沾水擦拭身體面頰,梳理修剪了亂發胡須,然後将擦身後的渾湯全喝了下去。
及至皇城宮門前,仰望着宮門亮晶晶的門釘,雷德明深吸一口氣。
同時心中亦十分心驚。
距離地動隻過去月餘,大景竟已經恢複了秩序。
大景的百姓自有一股溫順氣質,隻要一碗飽腹的米粥,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他們便安分老實用雙手重建自己的家園。
若換做在他們泰西……
雷德明不由自嘲苦笑。
隻怕泰西還滿地瘡痍災民死屍遍地,四處盜匪。
他仰頭,望着眼前這座穩固而強大的皇城,不由暢想若能在這樣的土地,播撒信仰的種子,該是如何幸福之事。
想着不由貪婪地咽了一口唾沫。
卻見身側有視線望來。
雷德明側目一看,是那倭國使臣。
俊美的青年颔首,沖着雷德明微微一笑。
雷德明仿佛見到了什麼晦氣之物,急拂袖側行避開。
泰西使團困在水宛,倭人做了什麼他們還不清楚?
大景與倭人并非什麼友好關系,泰西傳教士們可不願沾上這坨臭狗屎。
雷德明的嫌棄是如此明顯而不禮貌,那倭國青年微微一僵。
他緩緩打開手中折扇,半開的扇子遮擋嘴唇,對身側一個胡須極為濃密的随從道:“看來,你的故鄉人并不太喜歡我們。
”
跟随在他身側的随從極高大,胡須遮擋了下半張臉,突出的眉骨和深邃的眼藏在帽檐之下。
這随從甕聲甕氣,用帶着明顯口音的語氣低聲答道:“他們非我同路者。
”
說話時,他兩片薄薄的嘴唇開合:“我所追求的,是奇迹。
”
聽他此話,倭國使臣輕笑一打扇子。
正欲說些什麼,他們跨過宮門。
倭國使臣和他的随從,以及泰西人紛紛皺眉。
雷德明不由望向與他同行的苦修士。
“爵士,您是否感覺到……”
修剪了胡須,露出文雅面容的苦修士緩緩道:“壓制與被注視。
”
苦修士捏了捏自己的右手:“神恩正在被剝除。
”
聽聞此話,雷德明心中一顫。
“大景人對于神秘力量的運用,或許并不像我們所猜測的那樣簡單。
”
“這神秘又遼遠的國度,有些底蘊理所應當。
”
苦修士故作輕松寬慰着雷德明:“皇宮是大景最高統治者的居所與執政之地,他們防備很正常,不是嗎?
先生。
”
雷德明胡子都耷拉下來,苦笑附和。
比起相互寬慰的兩人,倭國使臣狀态便要差很多。
他喉結滾動,險些嘔出一口血來。
借寬大袍袖遮掩,按住自己的腹部。
肚臍薄薄的皮膚下,有躁動之物不安分的鼓動。
跟随在他身後的随從亦然驚愕。
他第一次擡起頭,灰綠色的眼睛仰望着城上飒飒拂動的明黃旗幟。
隻有數次入宮的朝鮮李氏女,情緒還算穩定。
她蹙起秀氣的眉,對這種力量被剝離和壓制的感覺十分不适。
使臣入宮會宴于麟德殿,步行的衆使臣沿着長長的階梯攀爬。
倭國使臣一手壓制腹内躁動之物,垂眸望着足下白石台階滿眼貪婪。
終至台階盡頭,聽得内官一聲高呼。
這倭國使臣擡頭,便見一绯紅官服的高大男子負手立在殿中,神态陰鸷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