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風徐來。
一室氤氲熱氣,趙鯉坐在新置的浴桶中,惬意地呼出一口氣。
受傷的手臂上小心地用一層緞子裹了,搭在浴桶邊,以免沾濕傷口。
“阿鯉小姐,水溫可合适?
”
萬嬷嬷舀起一瓢熱水淋在她的肩頭,輕聲問道。
“嗯!
”
水霧升騰,趙鯉趴在桶沿,惬意得像一隻打呼噜的貓。
“嬷嬷不用那麼客氣,叫我阿鯉就可以。
”
對于向她散發善意的人,趙鯉從來也不吝坦率地回應。
“禮不可廢。
”
萬嬷嬷放下水瓢,又拿起沾過香榧胰子的軟布要給她擦背。
剛一撩開她披散在背上的頭發,萬嬷嬷手一頓。
趙鯉察覺,略一回憶,就明白了為什麼。
”吓到嬷嬷了嗎?
”
聽趙鯉問她,萬嬷嬷才回神:“隻是有些驚訝。
”
少女單薄的身上,遍布深深淺淺的傷痕。
以萬嬷嬷的眼力,可以辨識出鞭痕,還有針紮的密集小眼。
最重的一處,是右邊肩胛骨上一處烙痕,像是燒紅火鉗燙的。
凸起的燙疤,如同一條紅色蜈蚣。
眼前這身體,說是昭獄受過刑也有人信。
萬嬷嬷猶豫着,不知要不要問。
趙鯉自己開口道:“是在邊關時弄的,從小到大,邊關那對養父母喝醉了不高興了,就會打……我。
”
她本想說趙鯉,卻臨時轉了個彎,改口稱我。
此刻和萬嬷嬷的對話,說不準明天就會一字不差地呈上什麼人的案頭,她不想露出不必要的破綻。
“真是畜生!
”
萬嬷嬷的笑容淡了些,眼中厲色閃過。
她看着趙鯉手臂上的傷處,和臉頰上已經發黑的血痕,又道:“兩窩畜生。
”
趙鯉反倒無所謂的笑:“沒事,我逃了!
”
萬嬷嬷看她想得開,也略過了這個話題,拿了皂角首烏熬的湯劑給她洗頭。
手指輕柔地按摩頭皮時,似不經意問道:“聽聞阿鯉小姐懂些靈門中人的手段,為何不出手懲治一番?
”
話中卻不像長輩老嬷那樣,勸她孝順忍耐,反而十分符合靖甯衛的作風。
趙鯉心中本就對萬嬷嬷的身份有些猜想,現在印證,倒感覺踏實。
“也不是一直都會的。
”
“萬嬷嬷知道北疆的天授唱詩人嗎?
”
“那是一種特殊的人群,本來大字不識,可是某一場大病或大劫難後,突然無師自通可以吟唱千萬字的詩篇。
”
“沒有什麼緣由,某個時間突然就懂了。
”
趙鯉沒有去編造一些謊言,她隻是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是真的,的确有這樣一種人存在。
至于跟她趙鯉有什麼關系,全靠聽者自己去悟。
悟出什麼誤會,她概不負責。
“還有這樣神奇的事,長了見識。
”
兩人就這樣閑聊着。
在萬嬷嬷的幫助下,趙鯉洗了澡,換上幹淨的寝衣睡鞋,躺在床上。
兩個侍女,擡着薰籠來給她烘頭發。
“萬嬷嬷,灑在院子門前的香灰鹽圈布置好了嗎?
”
萬嬷嬷手裡端着熬好的參湯,提到這個眼中一亮。
“安排好了,隻是,不知這樣做是為什麼呢?
”
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知識,趙鯉沒有這個世界人藏私的毛病。
她大大方方答疑道:“香灰摻雜鹽粒,灑在門窗等房間出口處,可以遮蔽陰氣的感應,遮住鬼物的眼睛,讓他們找不到目标。
”
不想明天早上又有什麼堵門,趙鯉隻好跟院子那個新娘玩躲貓貓。
聞言,萬嬷嬷若有所思。
兩個幫趙鯉烘頭發的侍女,卻是一陣哆嗦,隻覺得外邊的風聲都變得可怕起來。
“勞煩嬷嬷,告知這院裡的人,不要撞破那些香灰圈子。
”
趙鯉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沈大人的房間,一定細心着重布置。
沈晏雖然表情陰鸷了點,作風反派了點,草菅人命了點。
對她有些利用的成分。
但趙鯉不能否認,在她最危險的時候,沈晏向她伸出了手。
而且趙家對她非常不友好。
要想自由安逸不受束縛,當然是在沈晏翅膀底下抱大腿啦!
閹黨什麼的,不丢人。
……
“趙小姐當真是那麼說的?
”
一盞琉璃燈,照亮屋内。
沈晏手中拿着卷竹紙,萬嬷嬷恭敬地立在下方。
“是,阿鯉小姐說北疆有天授唱詩人……”
萬嬷嬷将趙鯉的話一一禀報。
沈晏一言不發的聽完,垂眼看着手中的書。
指尖在書頁上輕敲。
昏黃暗淡的燈火下,顯得格外陰郁。
萬嬷嬷緊了緊袖中的手,接着道:“阿鯉小姐還說香灰可以阻隔陰氣……”
許久,沈晏才應了一聲:“嗯。
”
他的回應太過平淡,萬嬷嬷心中忐忑起來。
她本是暗探,在宮中的身份是教養嬷嬷。
卻被沈晏調出來,命她跟随在趙家小姐身邊。
自覺身負重任,卻沒得到要緊情報,正想跪下請罪,就聽沈晏道:“這姑娘是個聰慧直率的,平日你用心照料就行,不必事事禀報。
”
“還有……”
萬嬷嬷等着沈晏的下文。
卻聽他問道:“她叮囑說我的房間要細心布置?
特意單獨說的嗎?
”
“是,特意提的。
”
萬嬷嬷答了,許久沒有得到沈晏的回答,偷偷看去。
他的半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
萬嬷嬷心中一淩,這背後莫不是有什麼蹊跷?
她不敢妄自揣測,隻垂頭等待吩咐。
“今天發落那個侍女,做得很好。
”
“小姑娘還是心軟了點,你将那侍女處置了,别留隐患。
園中丫鬟仆從篩查一遍,隻留安分好拿捏的。
”
萬嬷嬷仔細聽沈晏幽幽叮囑着。
“她底子不好又受了傷,你平日要多上心,衣食住行藥材補品随意支應,挑最好的用。
”
“是!
”
“還有……遣人去趟北地遼城,秘密将那趙姓軍戶舉家帶來盛京。
”
說到此處,沈晏忽地話音一沉:“以後自有用處。
”
萬嬷嬷低眉順眼領命退下。
直到退遠,才松了口氣。
還是阿鯉小姐那樣性格坦率的少女好相處。
萬嬷嬷心中歎了口氣。
而沈晏立在窗前,視線落在窗沿撒着的香灰和壓在上邊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