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河房花街,以不歸橋為界,河房之中自成一片天地。
其間青樓楚館自不必提,還有客店腳店、酒館、飯店。
戲樓、賭坊堪稱綜合娛樂銷金窟。
其中富樂院是最為特殊的一處,教坊十四樓,隻有富樂院是皇帝親批的地址。
這處專門收押犯官妻女的娼寮,正正修築在江南供院旁。
風月場所,修在科舉考場旁,與之隻有一河之隔。
這樣奇怪的舉措,與大景開國皇帝有密切關系。
大景開國皇帝,與趙鯉所認知的朱元璋性情十分相似。
都是窮苦出生,都是實用主義,憎恨貪官污吏,同樣也都手段酷烈。
一人犯錯,全家皆遭牽連是大景的常态。
在犯官被斬首後,其妻女同樣被視為罪犯,罰入教坊司為女樂。
為了叫天下士子瞧一瞧,犯官家眷是如何被羞辱處罰的,這位開國皇帝直接将富樂院設置在了貢院旁邊。
當然,作為一個手段酷烈的實用主義者,人在這位偉大的帝王眼中不一定是人,都是可以利用的物件。
由開國皇帝帶了頭,在大景狎妓聽曲并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相反在有心人的鼓吹之下,反倒被當時人視做雅事。
富樂院用做震懾之時,便還有斂财之用。
置女市收男子錢以入官,在大景朝廷會對河房妓女收取脂粉錢,
進京趕考的士子,需要住處,需要飲酒聽曲,需要溫軟的床鋪。
早晨正是盛京最熱鬧的時候,也恰巧是河房花街最安靜的時候。
張媽媽眼下青黑脂粉都擋不住,但她心中卻是十分忐忑。
教坊司官吏小心接了盧照遞來的符信,探頭看了一眼在幾個靖甯衛護衛下的青皮小轎。
“好,那我就走了。
”盧照揮了揮手,舉步欲走。
張媽媽急忙攔他:“盧爺,進來坐坐。
”
嘴裡說着話,又貼到了盧照的身邊,攬着盧照手臂的手一探。
寬袖遮掩下,一樣冰涼堅硬的東西滑入盧照的手心。
盧照經驗老道,手一掂就知道是孝敬的茶水錢。
往日裡早就順勢自然的揣進了袖子。
今日盧照卻是沒有一絲猶豫,将手裡的東西又塞回了張媽媽手裡。
張媽媽心裡一顫,不知發生了什麼,盧照竟連茶水錢也不收。
心中恐懼之時,被盧照叫到了旁邊,小聲道:“我與轎子裡那姑娘的父輩有些交情淵源,你看顧着點。
”
“她胃口大,你别短了她吃喝。
”
張媽媽道:“盧爺您開了口,我哪有不答應的。
”
盧照聞言點了點頭:“你小心關照着,但也别叫人看出來,懂嗎?
”
又叮囑兩句,盧照擡起頭,對幾個靖甯衛喊道:“走了!
”
“盧爺,慢走。
”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教坊司官吏才和張媽媽立在門前,送他們遠走。
兩人看着留在樓前那頂青皮小轎,不約而同的感覺有些棘手。
兩人相視無言,許久,這張媽媽才歎了口氣:“先安置在旖樂院吧。
”
管理教坊司的官吏,擺手回了衙署,獨留張媽媽在原地發愁。
一般而言,送來這教坊司的女人多半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為了磨平性子,每一個入教坊司的,都要先受一個下馬威。
然後就像訓馬熬鷹一樣,慢慢的馴服,免得桀骜不馴傷了客人。
但現在有了盧照的叮囑,張媽媽哪能不知道轎子裡的人身份特殊。
但又不能叫人發現,該走的程序還得走一遍。
張媽媽心中為難着,招手将等候在遠處的官奴叫來,擡上這頂安靜的青皮小轎。
富樂樓院雖說叫院,卻不隻是一間院子那麼簡單寒酸。
在後邊還有一片占地極廣的屋宇。
張媽媽的步辇晃晃悠悠的跟在前面那頂小轎後邊,腦中思忖着不停。
一路上不停有伺候在個個姑娘身邊的丫鬟,出來打水,或是潑了昨夜洗臉沐浴的水。
一時間道旁的溝渠裡,竟飄着淡淡的脂粉香。
見張媽媽的步辇走來,丫鬟們紛紛行禮。
走到半道,還有宿在樓中的風流浮浪子,晨起歸家,同張媽媽打招呼。
“張媽媽,可是又來了新人?
”
張媽媽正煩擾,不耐煩與他們支應,幹笑着,急急催促快行。
将那頂青皮小轎擡進了接近中心的一處清淨小院,停在院中。
張媽媽揮退幾個官奴,站在轎簾前,伸手撩開轎簾,一邊道:“裡邊這位姑娘,我也不打聽你究竟曾經是哪一家的千金,但入了富樂樓,你就想開點,乖乖的,别逼張媽媽我上手段。
”
張媽媽說的這話,沒有期望得到回複。
被這頂轎子送來,而不是囚車押送,已經是這些曾經的官家小姐最後的體面。
轎子裡的人,均是從大獄中直接提出來的。
為了防止她們想不開自盡,都堵了嘴五花大綁。
果然,轎簾撩開,便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被綁了坐在裡邊。
身上衣衫倒是還整潔,就是依舊帶着獄中特有的黴臭。
張媽媽仔細觀察了一下,就眼睛一亮。
她既是老鸨子,看人的第一眼就是評估。
這轎子裡的姑娘,臉還有些髒,但依舊能看見五官很漂亮。
尤其一雙眸子,就像宮中所養的禦貓兒,極出彩。
張媽媽本有些高興,這樣的好顔色,稍微打扮,今年秋闱花榜,富樂樓少不得出些風頭大賺特賺。
但一想到盧照所說的,隻是吓唬吓唬,叫她吃點小苦。
張媽媽就知道,這姑娘在富樂樓呆不長。
想到這裡她調整着臉上的表情,既不太過熱情起不到吓唬的作用,也不太招人嫌,事後被報複。
她涼涼道:“還不快下來?
”
轎子裡的姑娘眨巴了一下眼睛,聽張媽媽的話,走下了轎子。
“哎喲,這什麼味啊。
”張媽媽誇張的在鼻子前擺擺手。
即便隻是些黴臭味道,也被她誇張得像是掉了糞坑一般。
因她知道,這些千金小姐性子高傲,打熬性子的第一步,就是先誇張的否決貶低她們。
做作的用帕子捂着鼻子,張媽媽對左右道:“快去準備些熱水香湯,給這姑娘好生洗洗,髒得跟隻路邊的野貓子。
”
貶低之後,便又給些恩惠,都是張媽媽常用的手段。
哪怕再尋死覓活的千金小姐,也是不願意自己髒兮兮去死的。
願意去洗澡之後,再勸吃飯,慢慢的就尋到了突破口。
官奴早已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得令下去準備沐浴的水。
其中一個經驗老道的,走上前來對張媽媽耳語提醒道:“張媽媽,不需要請穩婆嗎?
”
請來穩婆是為了驗身。
進來的姑娘是否完璧,會有完全不同的境遇和價值。
這官奴提醒本是好意,卻被張媽媽狠狠的剜了一眼:“要你多事,媽媽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必了。
”
官奴一愣:“您不是說過眼見為實嗎?
”
以前不是沒有誤判過,張媽媽從那之後就一定會請穩婆來查驗。
“就你話多。
”張媽媽呵斥一聲,不再說話。
對付那些烈性女子,自然是需要五花大綁,穩婆查驗羞辱的。
但得罪人也最狠,張媽媽還沒吃撐呢。
揮退了那個多嘴的官奴,張媽媽走到雙手被綁在身前的那姑娘:“姑娘,現在我将你口中的布取下來,希望姑娘和氣些,别玩小孩家吐唾沫那套。
”
那姑娘收回四處打量的視線,眨巴了一下眼睛,點點頭。
張媽媽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她小心的擡手拽了那姑娘嘴裡的帕子,問道:“你叫什麼?
”
那個姑娘似乎是被堵嘴的帕子弄得腮幫子酸,活動活動下巴,才開口道:“我叫阿鯉。
”
她不願意說全名,張媽媽也不追問。
來這的姑娘們後邊都會取花名,抛棄真名,不叫家族蒙羞。
“阿鯉,既然進了教坊司,終究難以清白的出去,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忍忍,還免得落個悲慘下場。
”張媽媽勸道。
“好死不如賴活着。
”
即便這話說過千百遍,張媽媽眼底還是閃過一絲黯然。
趙鯉站在她的面前,看着這個美貌婦人。
一時無法用單純的用好人或壞人去形容定義她。
趙鯉本想點頭,道是自己知道,卻突然想起自己來幹嘛的,當下搖了搖頭:“我不會屈服的。
”
她的回答讓張媽媽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換做平常早就叫人上手段了。
現在張媽媽卻隻是道:“好!
我看你硬氣到幾時。
”
話雖如此說,張媽媽心裡面也犯愁,遇上這麼個吹不得打不得的主,隻能吓唬。
盧照還關照不能讓她餓着。
這哪裡是進教坊司的可憐人,分明是請來個祖宗。
張媽媽心裡苦,面上卻是寒霜密布,吩咐道:“來人,先帶這髒狸子去洗幹淨,回頭再好生料理。
”
說完幾個胖壯婦人,走上前來。
手法熟練的将趙鯉扭住。
趙鯉強忍住掙紮的沖動,任她們壓制住。
反倒是張媽媽看幾個仆婦動作重,險些出聲制止。
“帶下給她去洗洗。
”
看着趙鯉被帶下去,張媽媽獨自在院子裡站了一會。
左想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擔心這阿鯉姑娘不服氣,這些仆婦會下重手。
“這叫什麼事!
”
張媽媽氣惱的一甩帕子,急忙跟着去看。
剛走到旖樂院浴房門口,就聽見一陣聲音。
張媽媽心中咯噔一聲,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急步走進去。
推開門就看見幾個仆婦圍着浴桶。
“幹什麼呢?
”張媽媽急忙走過去,那個叫做阿鯉的姑娘抱膝坐在浴桶裡。
皮膚算是細嫩,但肩上背上手臂上哪裡都是傷疤。
最嚴重一處在上臂,巴掌長的疤痕突起。
而最新的一處在肋下,還在泛紅,猙獰如蜈蚣,也不知是在獄中吃了什麼刑。
“姑娘,您這在哪受的傷?
”一個仆婦小心翼翼的問道。
趙鯉愣了一下,仰頭望向房梁瞎編道:“是鎮撫司昭獄。
”
她說完房中衆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張媽媽也有些驚訝。
看這些仆婦還要問,張媽媽冷聲道:“不該打聽的,别瞎打聽!
有些事是你們能知道的嗎?
”
幾個還想八卦的仆婦一驚,相互看看都不敢再說話,隻默默的拿起水瓢給趙鯉的肩頭淋水。
趙鯉本身并不髒,但身上那身臭衣裳也不知道魯建興從哪裡扒拉來的,臭味揮之不去。
她也不想一直帶着這種臭味,乖順的坐在浴桶裡,在一群老嫂子的圍觀下洗了個澡,全當自己去了趟洗浴中心。
一身裡衣,坐在小矮凳子上,任由幾個同情心泛濫的仆婦給她烘頭發。
她這臉皮極厚的狀态,落在心裡有事的張媽媽心裡卻是另一番光景。
心道難怪沈大人會将人送進教坊司來吓唬,顯然是個油鹽不進的狠碴子。
隻是又不叫碰她,這可如何是好。
張媽媽一想到接下來對趙鯉的安排,就腦仁疼。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怯生生的喚聲:“張媽媽,張媽媽。
”
張媽媽正是煩上加煩的時候,大步走了出去:“又做什麼了?
一天天的不消停。
”
門外是一個哭兮兮,十二三歲的丫鬟,一看張媽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求媽媽可憐可憐我們姑娘,給她請個大夫吧。
”
小丫頭的腦門不打折扣脆生生的嗑在地上,發出一聲聲脆響。
張媽媽立在台階上,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大夫不是沒請,藥也不是沒喝,可是萱娘依舊不見起色,我也沒有辦法。
”
那小丫鬟聞言擡起頭,頭上已經嗑出了大片的淤青:”最後一次,張媽媽,最後一次。
“
她說着,眼淚伴着鼻涕流了下來。
張媽媽看模樣本不想再管,可又想起些什麼,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吧!
就最後一次。
”
說完她長聲喚來一個官奴,吩咐道:“你再去教坊司衙門,告訴王大人,請他批了條子,再請百安堂的大夫來一趟。
”
然後轉頭看向那個丫鬟:“你也别跪了,媽媽不是那樣狠心的人,起吧!
”
小丫鬟一邊哭一邊笑,擡起袖子抹了一把臉,将面上鼻涕抹了老長。
張媽媽歎氣,處理了這一小樁插曲,重新回去,便看見趙鯉換上了一身顔色鮮嫩的裙子。
她這樣乖,張媽媽眼睛一亮。
正想說些什麼,趙鯉回頭看她:“我不會屈服的!
”
張媽媽面上笑容頓時一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