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素手,捏着一張素白帕子。
八足蛛娘身後的步足微動。
片刻,擦淨了臉上的脂粉,也改變了刻意變化的臉。
露出一張……
平平無奇,皮膚發黃有些粗糙的臉。
趙鯉打量了一下,微微錯愕。
八足蛛娘似是沒注意到趙鯉的神情,而是撐起八條步足,緩緩地走到了被蛛絲扼住的新郎身旁。
居高臨下地看着渾身顫抖的新郎。
“從前,你可是說過,無論我變成什麼模樣都會對我好。
”
她的臉湊得越發近,眉毛位置的兩條線輕輕一動,竟又張開了兩對眼睛。
這對驚吓過度的新郎官來說,是莫大的刺激。
他渾身哆嗦,牙齒得得作響。
趙鯉冷眼看着八足蛛娘折騰新郎,後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起了戲。
男人出軌照着大景律法,罪不至死。
若是尋常女子,被棄後隻怕哭瞎了眼睛也隻能束手無策。
但誰叫他運勢差,遇上了惹不起的?
如今落到如此境地,是他活該。
趙鯉順手,從旁抓了一把喜糖盤裡的瓜子,撿起一粒想嗑。
看見新郎濕漉漉的衣裳下擺,卻又覺得埋汰放下。
她這一拿一放的時間裡,新郎脖上的蛛絲松開了些。
八足蛛娘執着湊去,想要問個答案:“你當真從頭到尾都隻是在騙我?
”
“過往甜言蜜語,皆是騙局?
”
新郎渾身虛脫,全靠勒着的蛛絲支撐。
他張了張嘴,眼睛不自覺地往斜下方看。
看戲的趙鯉察覺到這一點,開口道:“他眼珠子亂轉,在想法騙你呢。
”
眼珠子向左斜還是向右斜是撒謊,趙鯉有些記不清。
不過不妨礙她笃定又自信地胡說,總歸不能再讓這男人靠着嘴騙人。
聽了趙鯉的話,八足蛛娘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見狀新郎急急辯解:“我沒有。
”
方才那一下,蛛絲勒得有些狠,他聲音很是嘶啞。
“我沒有騙你絹娘。
”
他知道,自身死活全看這一關。
莫說面對怪異的蜘蛛妖怪,就是面對一條廁所裡的蛆,此時為了保命他也能耗盡智慧,深情地說一句愛。
他竭力用真誠的眼神看絹娘:“那日,我第一次在林中見到你将你帶走,我心裡妻子的位置,便留給你一人。
”
絹娘聞言,扯了扯嘴角:“當真?
”
“當真!
”
新郎咽了口唾沫緩解劇痛的喉嚨,顫顫巍巍擡起手:“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話,若有半句假話,便讓我……”
他想像從前一樣發個重誓,卻看見眼前怪物般的絹娘。
若這世間有怪物,會不會也存在誓言因果?
他的猶豫隻是一瞬,卻被喜堂中的趙鯉注意到。
她立刻舉手告狀道:“他猶豫了,他猶豫了!
”
新郎恨死了她,咬緊牙關,想要發個誓暫先脫身。
不料,絹娘懸在八根步足上,居高臨下看來:“郎君,現在你讓我如何信你?
”
一根蛛絲,緩緩從她衣擺下探出。
在新郎驚駭的注視中,緩緩地紮進了他的眉心。
男人的目光頓時變得呆滞。
絹娘執着的将問題重新問了一遍。
男人眉間埋着蛛絲,雙眼直勾勾地盯着絹娘嫁衣上的一處繡花,緩緩開口道:“我一開始沒想騙你,絹娘。
”
“你雖生得不好看,來曆不明,卻幹淨得像是一張白紙。
”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幹淨的女子。
”
見他如此情形下,還是這樣說,絹娘眼中熄滅的光,重新亮起。
可不待她高興,便聽見男人呆滞的自白聲:“你什麼也不懂,像是一張可以被我随便塗抹的白紙。
”
“我在紙上寫愛情,你便愛我。
”
“我在紙上寫奉獻,你便是最勤勞最無怨言的女人。
”
“三從四德,織布養家……伺候我。
”
絹娘身子顫抖起來,支撐着她的八隻步足焦躁的在地面點動。
堂屋中,男人的自白還在繼續:“可絹娘,你這白紙後來卻出現了别的顔色。
”
“你接觸旁的織娘,開始羞澀與我無媒苟合。
”
“你開始想我娶你。
”
絹娘臉頰抽搐,從唇角開始微微裂開:“可是,你不該娶我嗎?
”
“你将我帶下山時,曾在山神老爺泥像前,發誓娶我。
”
面對絹娘的質問,被控制的男人道出心中最無恥最真實的想法:“可你不夠漂亮啊絹娘。
”
“你也不該自己生出自己的想法,漸漸地變得不聽話。
”
男人的話,聽得趙鯉都想上去踹他兩腳。
更遑論當事人。
“不夠漂亮,不夠漂亮。
”
絹娘忽而仰頭大笑,其聲悲怆:“因我不夠漂亮,不夠聽話不再随你擺弄。
”
她臉上生出的六隻眼睛,齊齊掉下淚來。
絹娘已經問完了所有問題,插在男人眉間的蛛絲緩緩抽出。
男人的目光恢複清明。
他愣了一下,看見黑發散亂,妖相越發明顯的絹娘,後知後覺自己說了什麼。
他滿頭大汗,嘴巴嗫嚅,還想鼓動唇舌說些哄人的廢話。
不料,絹娘忽然收了笑聲,臉上的妖相一斂。
她緩緩撕掉了身上的嫁衣,露出裡邊潔白的裡衣。
将臉湊到男人的臉頰邊,輕輕将淚蹭到他的臉上:“我曾說,想織一件最美的嫁衣。
”
“我記得,我記得!
”
男人見她态度軟和,急忙點頭:“我這就去準備蠶絲染料。
”
絹娘卻是笑着搖頭:“不必了,我有上好的絲,也有……上好的染料。
”
她說着話,聲音溫柔又缱绻:“郎君,與我成親吧。
”
男人現在哪有拒絕的勇氣,忙點了點頭。
絹娘又扭頭看趙鯉:“請賓客觀禮可好?
”
“待到禮畢,我定安全将村民和新娘放走。
”
趙鯉點了點頭:“好!
”
“今日,就吃這杯喜酒。
”
她和絹娘相視一笑。
現場婚禮賓客,鼓吹都齊全。
婚禮順順當當。
目送新郎被蛛絲拽着進了後堂,趙鯉起身走到門邊。
外邊天邊現了一線白。
将要天亮了。
趙鯉仰頭,發現天上在下雨。
她擡手拭去落在臉上的雨滴,卻聽後堂一陣響動。
伴随着男人凄厲的慘叫,一個影子沖破屋頂,直直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