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982章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耗費了所有的力氣與尊嚴
老農聞言,滿臉的苦澀。
他看着火光映照下高長文那張因憤怒而漲紅、年輕氣盛的臉,聲音沙啞地反問:“貴人,不送那該怎麼辦呢?”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回到那個絕望的冬天:“就在王老三咬牙送閨女去縣城的前兩天,村東頭的老李家,一家三口悄無聲息地沒了。”
“兩天沒人出門,鄰居覺得不對,便推門進去。一家三口,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眼睛瞪得老大,渾身邦邦硬,跟凍透的石頭似的,牆角…還碼着一小捆舍不得燒的柴火。”
老農頓了頓,仿佛還能聞到那股混合着死亡和絕望的冰冷氣息,滿臉唏噓的道:“那年的風,跟刀子一樣,夜裡能把屋頂的破瓦片掀飛!不起來生火,是真的會被活活凍死的啊!”
“沒多大一會兒,村裡人就圍了上來,起初是看熱鬧,唏噓幾聲,可看着看着,就逐漸變了味兒。”
老農的聲音帶着一種洞悉人性的悲涼,“有人偷偷摸摸,搬走了牆角那捆柴…”
“這一下子,就像打開了人性之惡的閘門,搬柴的,拿鍋的,拆房梁木頭的,到最後,連死人身上那件傳了三代、硬得像鐵闆的破布棉襖都給扒了下來!”
老農的描述如同冰冷的畫面,血淋淋地展開在衆人面前:“來得早的,懷裡揣着東西,臉上壓不住笑,來得晚的,捶胸頓足,罵罵咧咧。王老三也擠進去,搶了一小捆柴火,心裡還美滋滋的。”
高長文徹底呆滞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胃裡翻江倒海。
人死了,連最後一點遮羞的衣物和安身的破屋都被瓜分殆盡!
這哪裡是看熱鬧?分明是一場發生在陽光下的、赤裸裸的掠奪!
但卻又這般真實!
這一句話,狠狠碾碎了他心中所有天真的幻想!
老農看着高長文失魂落魄的樣子,反而扯出一個近乎麻木的“灑脫”笑容:“貴人,您可能覺得這不像人幹的事?可這就是現實,血淋淋、冷冰冰的現實。”
“天一冷,哪年沒有凍死在路邊、溝裡、破廟的?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才真叫慘!一夜風雪過去,不知多少就悄無聲息地沒了,就像一條路邊無人問津的野狗,誰又會關心呢?”
他用枯槁的手拍了拍自己單薄的胸膛,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别人的命運:“沒糧食吃,會餓死,沒衣穿,沒片瓦擋風,會凍死。身子骨熬不住,染了病,沒錢治,還是死,可這就是我們這種草芥…的命啊!”
“王老三的閨女已經凍得打擺子,開始咳嗽了!”
“家裡的柴火見了底,米缸也快空了,要是這鬼天氣再拖下去,說不定下一個躺在炕上瞪着眼睛、等着被人扒光的,就是他們父女倆!”
“送給那六十多的老财主當通房丫頭,起碼還能有條活路,是不是?起碼…能活過那個冬天。”
老農說到這,語氣并沒有悲憤,也沒有怨恨,隻有坦然接受的平靜。
這輕飄飄的“是不是”,就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高長文心上反複割鋸。
他胸口堵得發慌,嘴唇劇烈地嗡動着。
他想說些什麼,想斥責這世道不公,想痛罵王老三懦弱!
可他卻說不出口,他發現任何語言在這樣赤裸裸,不加掩飾的生存邏輯面前,都顯得格外蒼白無力,格外的可笑。
他從小錦衣玉食,憂愁的不過是青樓花酒錢,何曾真正觸碰過這冰層之下、名為“活着”的深淵?
“後來呢?”
相比高長文,高陽倒是十分淡定。
楚青鸾和上官婉兒側目看去,原本聽的情緒黯淡的她們,在觸及到高陽淡定的目光下,心頭微微一顫。
還得是毒士。
這淡定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這的确比高陽想的好多了。
最起碼,沒燒。
也沒貪嘴。
最起碼,還沒突破人性的下限。
充其量,這些行為隻能叫活着罷了。
老農聽聞高陽的聲音,不由得繼續道,“世道艱難,半點不由人。王老三硬生生掰開閨女死死抓着他衣角的手,那冰涼的小手,帶着巨大的顫抖,那老頭子一把将她拉到身邊,哈哈大笑,叫嚷着今晚就要一樹梨花壓海棠,幹癟的雙手就不安分了。”
“自家閨女絕望的眼神,王老三永世難忘,他拿着銀子,用扁擔挑着幹柴和米,不敢回頭,不敢看自家閨女那雙絕望的眼睛,幾乎是逃一般的跑了。”
“當天晚上,屋外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王老三燒了點幹柴,喝了一碗熱粥,不是那種碗裡稀的能照人影一樣的稀粥,而是黏糊糊的熱粥。”
“王老三捧着碗,蹲在竈膛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滾燙的粥水順着喉嚨滑下去,暖了肚子,隻是吃着吃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一夜,是王老三睡的最舒服,同時也是最為煎熬的一個晚上。”
“畜生!老天無眼!怎麼不降個雷劈死這王老三!”高長文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報應?”
老農點點頭,“那也算吧。”
“怎麼說?”
須臾之間,高長文便急切的看了過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王老三吃了熱粥,燒了幹柴,體驗到了那熱火氣的滋味,再想讓他回到過去抱着稻草硬熬的日子,那比死還難受!”
“眼瞅着換來的幹柴一天天少下去,天氣卻絲毫沒有轉暖的意思,反而越來越冷,王老三也越來越急。”
“所以,他便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他叫上了鄰村的二傻,兩人把破棉襖裡塞滿了稻草,裹了一層又一層,腳上套着破草鞋,懷裡揣着磨得锃亮的柴刀,趁着夜色摸上了山…”
“那有片好林子,是縣裡張舉人家的産業,二人想着偷偷砍幾根樹枝,神不知鬼不覺,誰又能發現呢?這便足夠熬過剩下的寒冬了!”
“進了山,借着月光那一點餘晖,兩人便奮力砍了起來!”
“可沒過一會兒,二傻的聲音響了起來。”
老農目光追憶,仿佛身臨其境,他喊道,“有狗,好兇的狼狗,夜裡的狂吠聲,撕破了黑夜!”
“王老三運氣好,跑的快,但二傻可就慘了,他跑慢了一步,屁股被咬了好幾口,更要命的是,二傻腳上的草鞋跑丢了。”
“他是光着腳在深雪裡跑回來的,等到了家,那雙腳…已經凍得像個發面饅頭,又紫又腫,沒了知覺!”
“王老三去看的時候,二傻還強撐着說不礙事,就是疼,可沒過兩天,那腳就開始發黑、流膿…”
“黃綠色的膿水混着血,臭氣熏天…”
“二傻沒錢請郎中,買不起藥,王老三忍痛掏了一兩銀子,去買了藥,卻無濟于事,更貴的草藥,根本就買不起,王老三隻能眼睜睜看着二傻腳上的肉一點點爛掉,露出裡面的趾骨…”
“又過了幾天,二傻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神志不清,他腳上的爛肉都生了蛆…”
“二傻知道自己不行了,臨死前,他把家裡的米煮了一碗濃粥,一口接一口喝了下去,他将舍不得燒的幹柴,留了一點,其餘的與所剩不多的米都給了王老三。”
“那天夜裡,二傻一把火,把自己連同那間破屋子,以及裡面的一切…全點了…”
篝火旁一片死寂,隻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老農聲音悲哀,卻又透着一股無奈:“因為,他不想死了還光溜溜地躺在野地裡,連最後一件遮羞的破布都被野狗扯走,他想要走得稍微…稍微體面點…”
“後來,天氣漸漸暖和,王老三忌憚這一年的風雪,他是真的怕了,便帶着餘下的糧和銀子,一路逃荒…”
老農說到這,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看向衆人,咧開一嘴大黃牙,極為輕松的道,“幾位貴人,故事講完了。”
說話間,他站起了身,将那一捆撿了一上午,卻小的可憐的樹枝背在了身上。
“貴人,謝謝您的魚。”
“這魚…真香!”
老農朝高陽鞠了一躬,接着便邁開步子,直接離去。
高長文回過神來,喊了一聲,“老人家,你叫什麼?家住村東還是村西,我一會兒叫管事給您送點柴去啊!”
老農搖搖頭道。
“貴人,不必了。”
“人心,是填不滿的窟窿。嘗過了好柴的暖和氣兒,再回頭啃這爛草根,那滋味,比死還難受。”
他特地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艱難吐出那一句話:“其實,小老兒…就是王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