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遇上氣流顛簸起來，就像江桃此刻的心情。她望向舷窗外翻滾的雲海，第一次感到夢想的重量如此具體而沉重。

　　次日的管理層會議像一鍋煮沸的水。會計老李一聽到「一百萬」就劇烈咳嗽起來，差點被茶水嗆到，老馬激動得直拍桌子，說這是知青返城後最大的翻身機會，周斌則默默計算著技術團隊需要多少人手。

　　「銀行貸款能解決多少？」王麗娟問出了關鍵問題。

　　老李擦著眼鏡：「最多五十萬，還得要抵押物。現在宏觀調控……」

　　「職工集資呢？」老馬提議，「廠裡每人出一點。」

　　江桃搖頭：「普通工人一個月才幾十塊工資，杯水車薪。」

　　會議陷入僵局。窗外，初夏的陽光炙烤著廠區的水泥地，遠處傳來裝卸貨物的吆喝聲。江桃突然想起什麼：「麗華呢？怎麼沒來開會？」

　　「她請了半天假，」王麗娟解釋，「說去圖書館查資料。」

　　散會後，江桃獨自在辦公室算賬到深夜。門被輕輕推開，顧有為端著熱牛奶進來：「別熬太晚。」

　　江桃揉著太陽穴：「我算來算去，缺口至少四十萬。除非……」她猶豫了一下，「除非接受日輕提出的收購49%股權的方案。」

　　顧有為放下杯子：「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日輕控股後，桃香廠就再也不是華國的桃香了。」

　　兩人沉默下來。牆上的掛鐘滴答走著，像一把小鎚子敲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江桃剛到辦公室，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二十多名骨幹工人堵在門口，為首的周斌手裡捧著一個鐵皮盒子。

　　「廠長，」周斌推了推眼鏡，「我們商量了一晚上，有個提議。」

　　他打開盒子，裡面是厚厚一疊存摺和現金，有些還是零散的毛票。「這是我們的一點積蓄，雖然不多……」

　　老馬接過話頭：「我們不要利息，隻要股權。工資也可以暫時減半，等東歐廠盈利了再補。」

　　江桃的眼眶瞬間濕潤了。這些錢有周斌準備結婚用的，有老馬給兒子存的教育基金，還有包裝車間女工們湊的買菜錢……

　　「不行，」她聲音哽咽，「我不能拿你們的血汗錢去冒險。」

　　「廠長，」老馬急了，「要不是您收留，我們這些知青還在碼頭扛大包呢！現在廠子有難處，我們……」

　　話沒說完，張麗華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懷裡抱著一摞裝訂精美的冊子：「廠長！我……我做了一份中俄雙語的募資手冊！」

　　江桃翻開手冊，驚訝地發現裡面不僅有桃香廠的發展歷程、技術專利，還有詳盡的東歐市場分析和投資回報預測，數據詳實，圖文並茂。

　　「你……一晚上做的？」江桃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初中輟學女孩的手筆。

　　張麗華臉紅了：「我……我請夜校老師幫忙校對的。廠長，我查了資料，東歐速食麵市場幾乎空白，我們的技術優勢明顯……」

　　江桃環視這些可愛的面孔，突然有了底氣：「好！我們試試。老李，算算職工集資能解決多少；周斌，準備技術輸出方案；麗華，這份手冊再完善一下，我要帶著它去找投資。」

　　接下來的日子像打仗。江桃帶著團隊跑遍了滬市各大銀行和投資公司，但緊縮政策下，沒人敢冒險給民營企業大額貸款。職工集資最終隻湊到十萬，加上銀行貸款，仍有五十萬缺口。

　　周五傍晚，陰雨綿綿。江桃疲憊地回到家中，發現顧有為正在整理他的畫作和收藏品。

　　「真要抵押？」她輕聲問。

　　顧有為頭也不擡：「沒事的。」

　　江桃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丈夫。他的肩膀比起之前略微單薄了些，卻依然是她最可靠的依靠。

　　就在此時，電話鈴聲刺破雨夜的寂靜。是彼得羅夫，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江！好消息！我們部長同意用部分設備抵充你們的投資！」

　　「什麼意思？」江桃一頭霧水。

　　「就是我們負責採購生產線設備，這部分算作我們的投資額。你們隻需要提供技術和流動資金，大概……五十萬就夠了！」

　　五十萬！比原來少了一半！江桃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顧有為趕緊扶住她，接過電話詳細詢問細節。

　　掛斷電話，兩人相視而笑，笑著笑著又紅了眼眶。五十萬，加上職工集資的十萬，總算是湊夠了。

　　顧有為說，「房子可以保住了。」

　　第二天清晨，江桃正在廚房煎蛋，門鈴響了。打開門，袁之意撐著一把黑傘站在雨中，身後停著一輛陌生的轎車。

　　「早啊，」袁之意笑眯眯地說，「帶了個朋友來見你。」

　　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圓潤和善的臉——滬市第一家民營投資公司的創始人，有「民間資本第一人」之稱的方興業。

　　「江廠長，」方興業直接遞過一張支票，「二十萬，換桃香廠5%的股份，有興趣嗎？」

　　雨水順著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黃浦江的夜景。江桃望著方興業遞來的那張二十萬元支票，手指微微發抖。這筆錢將補上東歐項目的最後資金缺口，可她卻不敢伸手去接。

　　「方總，這……」江桃轉向站在一旁的袁之意，「你們什麼時候談的？」

　　袁之意把濕漉漉的雨傘靠在門邊，笑眼彎彎：「昨晚麻將桌上。方總正好抱怨錢沒處投，我就提了你的事。」她輕描淡寫地說著，彷彿隻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方興業爽朗大笑：「之意把你那蘇綉生意誇得天花亂墜，說什麼傳統工藝與現代商業完美結合，我這一聽就來了興趣。」

　　「蘇綉……」江桃喉嚨突然發緊。她這才想起，半年前和袁之意合夥開的刺繡館，自己承諾負責的，卻因為工廠事務完全拋在了腦後。

　　袁之意似乎看出她的窘迫，輕輕挽住她的手臂：「先談正事。方總這二十萬是投資，不是借款，要佔股5%。」

　　江桃機械地點點頭，與方興業敲定細節，簽完初步協議。送走方總後，房間裡隻剩下兩個女人和滿室茶香。

　　「之意，我……」江桃剛開口，就被好友打斷。

　　「打住。」袁之意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個綢布包，「先看看這個。」

　　布包展開，裡面是一系列精美的蘇綉樣品——牡丹富貴、翠竹報喜、鯉魚躍龍門……但最讓江桃驚訝的是最後一塊綉片：桃香廠logo的水墨竹林圖案，被巧妙地轉化為刺繡紋樣，絲線的光澤讓竹子彷彿在微風中搖曳。

　　「這是……」

　　「咱們刺繡班的作品。」袁之意眼中閃著自豪的光，「你那個徒弟呀，帶過一堆人，學的可認真了，你瞧，跟你這個師傅也差不多了。」

　　江桃這才注意到袁之意眼下淡淡的青黑，和略顯粗糙的指尖。原來在她全身心撲在工廠的這幾個月，袁之意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刺繡工作室

　　她估計都沒吃過這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