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9章 想通 放下心結
錢穀,那位原戶部清吏司郎中,麵皮微黃,眼神卻如算盤珠子般精亮,手指在輿圖沿海幾個點上快速移動:「……海貿之利,十倍於陸!然海盜猖獗,市舶司盤剝更甚!當務之急,非造大船。
而在設『聯保』!串聯沿海大小漁村、鹽場、糖坊,每十戶聯保,共籌快船三艘,水手自募,武裝押運!遇海盜則鳴鑼互援,遇市舶刁難則聯名具狀!以利驅之,以法束之,以力衛之!此網一成,海盜啃不動,市舶司亦不敢肆意妄為!」
孫文弼,前都察院監察禦史,面容嚴肅,指關節敲擊著桌面:「……新政如潮,人心如浪!護社練兵,流人效用,觸動多少豪強舊利?
清渠修路,徵調民夫,耗費幾何?錢糧從何而來?富商入股糖坊,其利巨大,當課以重稅!名曰『嶺南興業稅』,專款用於工役補貼、學堂興建!
此稅開徵,需鐵腕!需立碑明示,凡抗稅、煽動、阻撓工役者,無論何人,枷號示眾,田產充公!亂世用重典,非常之時,當有霹靂手段!否則,人心浮動,必生大亂!」
周縣令端坐其上,脊背挺得筆直。他不再是那個在卷宗裡焦頭爛額的縣令,而像一個被注入生機的提線木偶,被這些曾站在帝國中樞、洞悉世事運轉關竅的大腦牽引著,撥開重重迷霧。
那些曾令他束手無策的難題,在這幾位布衣謀士抽絲剝繭、縱橫捭闔的分析與建言下,漸漸顯露出清晰的脈絡和可行的路徑。他時而凝神細聽,時而疾筆記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中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二堂的燭火,徹夜未熄。激烈的爭論聲、紙張翻動的嘩啦聲、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被緊閉的門窗牢牢鎖住。門外守衛的衙役,隻覺今夜二堂的氣息格外沉凝厚重,彷彿裡面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風暴。
天光微熹,第一縷晨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落在縣衙灰黑色的瓦檐上。二堂沉重的木門終於「吱呀」一聲被拉開。
周縣令率先走出,他臉色疲憊,眼圈烏青,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彷彿有火焰在瞳孔深處燃燒。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墨跡淋漓的文書。
趙秉謙、錢穀、孫文弼三人緊隨其後,腳步沉穩。他們依舊穿著半舊的布衣,神情也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疏離與倦怠。
然而,那曾經瀰漫在他們眉宇間的沉沉暮氣,卻彷彿被這一夜的燭火和激烈的思辨驅散了許多。
一種久違的、屬於智者的鋒芒與沉靜,重新回到了他們的眼底。他們不再僅僅是流寓中苟延殘喘的囚徒,更像是重新握住了無形權杖的……謀斷者。
周縣令站在廊下,迎著微涼的晨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嶺南濕重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露水和泥土的氣息。他低頭,展開手中那捲凝聚了一夜心血的文書,首頁幾個濃墨大字力透紙背:《嶺南興革十疏》嶺南縣衙後院的幾間廂房,門窗裝上了透明的玻璃,地面鋪著乾淨漂亮的瓷磚,房間裡擺放著嶄新的櫃子還有床,就連被褥都是嶄新,透著一股陽光的味道。
房間雖不奢華,卻乾淨齊整,隔絕了流寓之地終年不散的黴腐與喧囂。
葯爐在廊下咕嘟作響,散發著苦澀卻令人心安的氣息。趙秉謙的妻子坐在窗邊,就著明亮的天光,用新領的棉布為兒子縫補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小褂。
孩子蹲在院子裡,用小木棍撥弄著泥土裡鑽出的螞蟻,臉蛋上少見地透出健康的紅潤,不再是在流寓時那令人揪心的蠟黃。
趙秉謙站在廊下,看著這一幕。妻子低垂的眼睫下,是久違的平和。兒子偶爾擡頭望向他,眼中不再有驚惶,隻有孩童純然的專註。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袖口,那粗糙的棉布紋理摩擦著指腹,帶來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真實感。
嶺南的陽光曬在背上,暖意透過單薄的青衫,卻驅不散心底深處盤踞的寒意——那是對千裡之外那座冰冷皇城的絕望。
詔獄的陰森,流放路上押解差役的鞭痕與穢語,族中子弟在驛站病倒卻求醫無門的哀嚎,最終化作荒草萋萋的墳塋……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冰棱,反覆刺穿著早已麻木的心。朝廷早已將他們連同他們的姓氏、過往、親族,一併棄若敝履。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嶺南濕熱的風灌入肺腑,帶著泥土、甘蔗和草藥混雜的氣息。再睜眼時,目光落在妻子手中那件小小的舊褂子上。
針腳細密,是她多年未展的溫存。落在兒子因蹲得太久而微微撅起的小屁股上。落在院角葯爐升騰的白氣上。
嶺南何辜?
它隻是收容了他們這些無處可去的殘軀與破碎的家。這裡的百姓,面朝黃土,背頂烈日,掙紮求生,與他們又有何異?
朝廷的雷霆雨露,是天子的事。可嶺南的土,嶺南的水,嶺南這一方百姓的命,不該由那遠在天邊的旨意來決定其沉浮。
「……爹?」兒子不知何時跑了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角,仰著小臉,手裡捏著一隻掙紮的草蛐蛐,「看!」
趙秉謙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接過那隻小小的、碧綠的草蟲。蟲兒在手心奮力蹬著纖細的後腿。他凝視著這渺小卻倔強的生命,又擡眼看了看兒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頭那層堅硬的冰殼,在嶺南的暖陽下,終於無聲地裂開、融化。
「嗯,爹看見了。」他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久未啟用的溫和,「去玩吧。」
他站起身,走向二堂。腳步比往日沉,卻也更穩。
二堂內,氣氛凝重如鐵。巨大的嶺南輿圖鋪展,上面用硃筆勾畫著新的道路、工坊、海港、衛戍點,如同在蠻荒之上強行刻下的文明脈絡。周縣令坐在主位,眉頭緊鎖,手指焦躁地敲擊著桌面。季如歌依舊平靜。錢穀、孫文弼等人分坐兩側,臉色沉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