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的,你這是怎麼了?」
娘親的聲音將樂臨清父親從那片刻的失神中拉回。
但反應過來後,他卻猛地一頭紮進了大雪之中,隻拋下一句被漫天風雪撕扯得有些變形的話:「我得去趟縣衙!」
「現在去?!」爺爺和娘親同時驚呼出聲,「外面刮著白毛風,路都看不清,你這時候出去?好歹穿厚一些啊!」
娘親連忙轉身回屋,想要從櫃子裡取來厚實的蓑衣和鬥笠,可等她再奔到門口時,連腳印都模糊不清了,哪還看的到人?
厚厚的積雪沒過了小腿,一腳深一腳淺,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狂風卷著雪沫,糊得滿臉滿眼都是,視線裡除了白,還是白。
樂臨清父親隻得埋著頭,頂著風,一步一步地,朝著縣衙的方向挪動。
艱難地離開巷子,來到主街,昨日還被清掃得乾乾淨淨的青石闆路,此刻早已被厚厚的積雪完全覆蓋。
沿途影影綽綽的,還能看到一些民壯的身影,他們正頂著風雪,徒勞地揮舞著掃帚。
在如此天災面前,他們的努力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剛掃開的一片空地,轉瞬間就會被新湧來的風雪重新填滿。
街上的店鋪為了抵禦這駭人的風雪,門闆也都插得滿滿當當,隻在角落裡開著一個擠人進去都費勁的口子。
夥計們不再將炭盆搬到門口,而是緊緊地守在屋內,偶爾有人探出頭來,臉上也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憂慮。
往日裡熱鬧的市集,此刻隻剩下風雪的嘶吼。
當樂臨清父親耗盡了全身力氣,終於來到縣衙時,他的眉梢、胡茬上,都掛滿了白霜。
門口那幾隻巨大的黃銅火盆,雖然依舊在燃燒,但火焰卻被風壓得擡不起頭,隻能發出沉悶的、不甘的呼呼聲。
炭火的光芒,在漫天風雪中顯得如此幽微,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當值的差役們一個個縮著脖子,跺著腳,原本挺得筆直的腰桿,也被這刺骨的寒風壓得佝僂了幾分。
他們擠在門廊下,擠在火盆所能輻射到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暖意裡,臉上再無昨日的輕鬆,隻剩下對這鬼天氣的咒罵。
「樂頭兒?」一個眼尖的衙役發現冒雪闖來的身影,驚道:「我的天,你怎麼這副模樣?快,快進來!」
「大人……大人何在?」樂臨清父親的聲音因極度的寒冷而微微發顫,幾乎不成語調。
「在書房嘞!」衙役一邊手忙腳亂地幫他拍打著身上的積雪,一邊高聲答道。
來到內院,書房的門簾恰好被一名書吏從裡面打了開來,一股混雜著墨香與炭火氣息的暖流撲面而來。他再也顧不得什麼禮數,直接闖了進去。
「大人!」樂捕頭拱手行禮,凍紅的雙手抖顫不已。
「嗯?不必多禮。」
縣令的目光落在他滿是風霜的臉上,有些驚疑的問道:「這麼大的風雪,樂捕頭急著來見本官,莫非城中出了什麼亂子?」
「城內尚且安穩…」
樂捕頭沒有動,隻是死死地盯著縣令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大人,我隻想鬥膽問您一句,您昨天是不是也覺得,金烏觀……不對勁?」
縣令端著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
他沒有說話,隻是擡起眼,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位心腹。
四目相對。
縣令的目光中沒有驚訝,沒有疑惑,隻有一種早已預料到一切的沉靜,以及一種……深深的疲憊。
他早就有所猜測,但這話,他不能先說出口。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你看出了什麼?」
「雪。」
無需多言,單憑這一個字,已經足夠了。
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書房裡的炭火燒得很旺,發出細微的噼啪聲,但一股無形的、徹骨的寒意,卻在兩人之間悄然蔓延。
那座本不該積雪的道觀,如今卻被大雪覆蓋,這背後意味著什麼,他們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輕易說出口。
那意味著,庇護著這座小鎮的仙人……出事了。
「如今隻是猜測,當不得真。」縣令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沉穩,「我需要有人再上山去,一探究竟。」
他從腰間,取出一枚通體溫潤的青色玉佩,遞了過去。
「這是仙師早年賜下的避寒玉,你戴著它,能抵禦風雪。你挑幾個信得過的、嘴巴最嚴實的兄弟,再去一趟金烏觀。」
「這封書令,你也帶上。」縣令又從案上取過一封早已寫好的信函,「這一次,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本官要知道,那裡面,究竟是什麼情況。」
「倘若仙人無事,你便將此信交予他。本官自會在這書令中向他曉明利害,陳述雪災之危,相信他亦不會怪罪,但若真出了事……」
縣令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盯著樂捕頭,沉聲道:「記住,此事萬不可聲張,更不能讓百姓知道分毫。否則,民心一亂,這天,就真的要塌了。」
「屬下……明白。」樂捕頭接過玉佩,鄭重地揣入懷中。
他再次頂著那漫天的風雪,走出了縣衙。
風雪更烈,如饕餮巨口,正貪婪地吞噬著天地間的一切光與聲。
通往東山的山路,早已被狂雪徹底掩埋。
樂臨清的父親帶著三名從衙門裡精挑細選出來的、最精銳的弟兄,四人以堅韌的牛皮繩索相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中跋涉。
「頭兒,大人給的這玉佩真是好寶貝!」一名年輕的弟兄忍不住讚歎,哈出的白氣瞬間被狂風扯碎,「戴著它,身上跟揣了個小火爐似的,一點都不覺得冷!」
玉佩在四人中間流轉,這才不至於讓他們在半路上就凍斃於野外。
可即便如此,這趟路依舊走得艱難。
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能見度不足三尺,他們隻能憑著記憶,朝著金烏觀的方向艱難前行,稍不小心,便有可能墜落山澗。
當他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再次來到那座熟悉的道觀前時,天地間隻剩下一片死寂。
整座金烏觀,像是匍匐在風雪中的一頭沉默巨獸,死氣沉沉,沒有一絲燈火,沒有半點聲息。
昨日還能看到的朱紅牆壁,此刻已被狂雪覆蓋了大半,與周遭的雪山幾乎融為一體。
「咻!」
一名弟兄解下腰間的飛爪,奮力甩出。繩索帶著破風聲,精準地勾住了高牆一角裸露的檐角。
樂臨清的父親拉了拉繩索,確認穩固後,便第一個攀了上去。
攀上了高高的圍牆,他趴在冰冷刺骨的牆沿上,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朝著觀內望去。
院子裡,一片死寂。
厚厚的積雪平整得像一張白紙,沒有任何腳印,但一抹艷麗的紅卻蠻橫的從餘光中爭艷,像一朵妖異而凄美的梅花。
他下意識地將視線移過去,看向下方那扇緊閉的朱紅大門。
那不是梅花。
那是一具屍首!
一具穿著一身華麗的、綉著金烏祥雲道袍的屍首正被釘在門柱上,在風雪中栩栩如生,容貌停滯在一種驚恐的神色之中,彷彿臨死前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
雖然那血跡不知為何,在如此嚴寒中依舊艷麗如新,但顯然,這位仙人已經死去許久了。
在昨天,當他們一行人,恭敬地在門外請願時……
這位仙師,就已經這樣,靜靜地,掛在這裡了。
與他們,僅僅,一牆之隔……
「頭兒,怎麼了?上面什麼情況?」
下方的弟兄察覺到他的異樣,焦急地喊道。
「……沒事。」
樂臨清的父親連忙回過神來,真相如何,已經不用再進去看了。
但這個真相,絕對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
他強行壓下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鎮定聲音,扯了個謊:「這牆……被仙法封住了,翻不過去!應該是仙師在用什麼厲害的手段,不讓我們進去打擾,走,我們回去!」
「仙人的手段?」下方的弟兄們聞言,臉上非但沒有懷疑,反而露出一種夾雜著敬畏與瞭然的神色。
在他們看來,仙人不想讓他們進去,自然是有仙人的道理。
當縣令再次在書房裡見到樂臨清的父親時,這位平日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漢子,嘴唇依舊在微微顫抖。
聽完他的稟報,縣令久久沒有說話。
果然,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他疲憊地靠在了椅背上,閉上眼,腦海中飛速地運轉著。
早在昨夜,他就已經將所有最壞的可能,都反覆推演了一遍。
城中的存糧,若按常例,可支到後年都不是問題,但這白毛風一起,炭火消耗是平日數倍,而可以預料的是,越往後,隻會更冷,碳是一個無底洞……
可沒有仙人出手,人力,終究難以抗衡天時!
並且,更糟糕的是,百姓們的心中,還抱著對仙師的最後一點希望。
所以仙人已死的消息決不能透露!
否則,希望的崩塌,恐慌會像瘟疫一樣蔓延,人性的醜惡會在絕境中被無限放大,到時候,或許不等凍死,人們就會先自相殘殺。
可這樣,便也杜絕了大部分行之有效的自救手段。
例如,眼下最好的方法,是將百姓集中起來,統一供暖,統一食宿,這樣肯定能比各家分散、苟延殘喘的時間更久……
但那樣的大動作,極容易露怯,暴露仙人已死的真相,從而導緻恐慌。
屆時,能活下來的人,或許還不如什麼都不幹,各安天命的多。
可以預見,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大雪會將鎮上的每一戶都困成一座孤島,再難以出行。
但這也不重要了,若是不能解決這場雪,這鎮上的數萬百姓,遲早都會被活活凍死、餓死,各種苟延殘喘的方案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為今之計,隻有兩條活路。」
縣令忽然睜開眼,眼中已經恢復了決斷,他看著樂臨清的父親,說道:「其一,是死等。」
「什麼都不用做,就等著。」
「讓這雪下,讓這風刮,讓人死!死老人,死孩子,死病人……死到足夠多,多到這方水土的氣運徹底崩壞,或許能引來更高層級的仙人矚目。」
「到時候雪災迎刃可解,但要死多少人,一半?還是更多?甚至全部,我不確定。」
樂臨清的父親聞言,心中一寒,他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了許多身影,在竈房裡忙碌、賢惠溫柔的妻子,日漸蒼老的母親,總愛拉著他講些往事的的父親,以及那個在家裡等著他,戴著老虎帽的小身影……
他下意識追問道:「其二呢?」
第一個方法,若是有效,他正值壯年,定然是熬得住,可家中的老人和孩子呢?
在這樣大的風雪中,就是有足夠的炭火,也未必能熬過去!
「其二,便是求援。」縣令對於他的追問並不意外,繼續道:「清溪縣向東兩百裡,是府城,我會給你最精銳的馬匹、人手,還有玉佩、以及一些能補充體力的丹藥。」
「你帶上我的官印和親筆信,不惜一切代價,衝出這場白災!」
「這或許是一線生機,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生機。但,也可能隻是你們的死路。」
「畢竟這天氣,連上趟金烏觀都如此艱難,兩百裡的路,哪怕有玉佩護身,你們也極有可能凍斃於荒野,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若選擇這個,你須儘快抉擇,外面的路晚上一分,雪便厚上一分。」
樂臨清的父親沒有絲毫猶豫,他甚至沒有去思考失敗的後果,隻是本能地為了家人脫口而出:「我選二!」
「好!」縣令也不廢話,「我現在就去做準備,你還有空回趟家,拿著這張批條,去官倉多領些糧食、炭火,讓他們給你送到家去。」
他將一張蓋了朱紅大印的批條交給樂臨清的父親,看著他,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疲憊:「至於該對家裡人講些什麼,你……自己定奪。」
看著樂臨清父親那決絕離去的身影,縣令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縈繞在心頭。
因為還有更可怕的可能,他沒有說出,那過於殘忍,也過於絕望。
作為縣令,他見過太多罪犯,大多是一時衝動,行事毫無章法。
像這樣,能悄無聲息地殺死仙人,並布下如此彌天大禍,甚至讓雪災到了這個地步,往上的府城都毫無察覺……
這背後,隻有兩種可能。
要麼,是府城瀆職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要麼……
就是對方早有預謀,府城的情況,多半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求援,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一條通往另一處絕地的死路。
他隻能祈禱,祈禱自己的判斷是錯的,祈禱那隻是府城的瀆職。
因為隻有那樣,鎮上的百姓,才有那麼一絲微乎其微的……活下去的可能。
但如果不是……
那麼,不管自己做出任何選擇,也都顯得毫無意義了。
結局早已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