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車在被清掃過的青石路上顛簸著,發出骨碌碌的輕響。
樂臨清穩噹噹的坐在推車上,小腦袋左看右看,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忽然,她的小鼻子好像嗅到了什麼,那雙不靈不靈的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我聞到好吃的味了!」
「是嗎?」娘親走在車旁,聞言笑著低下頭,柔聲問道:「我們清清聞到什麼好吃的了?」
「烤紅薯!」樂臨清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已經能想象到黝黑醜醜的紅薯掰開後,內裡是金黃色的、滾燙的瓤,冒著香甜的熱氣,吃起來香軟糯糯的樣子了!
推著車的爺爺笑著問:「還有呢?」
「嗯……」樂臨清閉上眼睛,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仔細分辨後,一口氣報了出來:「還有糖炒栗子的香味,龍鬚糖絲絲縷的甜甜味兒!還有蜜餞和糖冬瓜……」
「這麼遠都能聞到啊?」娘親看著遠處市集那片升騰的熱氣,被風雪裹挾著,模糊不清,不由取笑道:「是清清的鼻子聞到的,還是你的小肚子饞到的呀?」
「是鼻子聞到的啦!」樂臨清認真地反駁,但很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車鬥裡扭了扭身子,誠實的說道:「不過,小肚子也說它饞啦。」
「知道了,小饞貓。」娘親的笑聲裡滿是寵溺,她伸出手,摸了摸樂臨清的小腦袋:「等先買好了東西,再來喂我們清清的小肚子。」
「嗯嗯!」樂臨清重重地點頭,心裡已經開始期待,待會兒會是什麼香香甜甜的東東,第一個落進她的小肚子裡了。
年關將近,雖然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帶來了些許不便,但並未澆滅人們採辦年貨的熱情。
小鎮的市集依舊熱鬧非凡,隻是比往日多了一份被風雪包裹後的擔憂。
賣木炭和棉花布匹的地兒前總是圍著最多的人,鄰裡間的談話,也總繞不開這下起來沒完的雪。
到了市集口,樂臨清從車上利索的跳了下來,和爺爺暫時分別,被娘親拉著先去買布料。
爺爺則推著車,熟門熟路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徑直走向了集市最裡頭的一家官營炭行。
炭行門口排著長隊,但並不混亂。
夥計們手腳麻利,秤給得足,價錢也公道,隊伍不一會兒就輪到了爺爺。
等車上堆滿了沉甸甸的炭,爺爺心中的那點不安,總算是鬆緩了下來。
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沒什麼比一堆能燒得旺旺的炭火,更讓人感到安心的了。
另一邊,樂臨清也說到做到,抱著胖胖的棉花,與娘親走出布莊。
然後。
「娘……」
樂臨清扯了扯娘親的衣角,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一個攤位。
那是一個賣米糕的攤子,一個頭髮鬍子都白了的老爺爺,正坐在一張小馬紮上,守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蒸籠。
那股混雜著米粉清香和豆沙甜香的味道,完全將樂臨清肚裡的饞蟲勾了出來。
「知道了知道了。」
娘親笑著帶著樂臨清來到攤子前,正掏錢購買時,一聲比集市的喧囂更加洪亮、更加整齊的鑼聲,從長街的盡頭,穿透了風雪,清晰地傳來。
「當——!」
鑼聲開道,一支五顏六色、如長龍般的隊伍,出現在了街口。
走在最前面的,是兩排穿著皂色公服、手持儀刀的衙役。
緊隨其後的,是高高舉起的肅靜、迴避牌,以及那些在風雪中翻飛的猛虎官幡。
隊伍的中央,是一駕由四匹神駿黑馬拉著的華蓋馬車,車身由檀木打造,四周垂著青色的帷幔,隔絕了風雪。
而馬車之後,則是那些穿著錦緞綢羅的鄉紳、富戶和官吏,他們或騎著馬,或坐著暖轎,隊伍後面還跟著幾輛大車,上面擡著肥碩的牛羊三牲等豐厚的貢品。
樂臨清的父親與幾位捕頭、師爺等,騎馬護衛在隊伍兩側,神情莊重,朝著城外的方向行進。
隊伍在鎮上沒有走得很快,縣令似乎有意要讓全鎮的人都看到這場請願的聲勢。
所過之處,道路兩旁的百姓紛紛躬身行禮,低聲議論著。
「縣尊大人這是要去請仙師出手了嗎?」
「肯定是了!這麼大的陣仗,除了去金烏觀,還能去哪?」
「太好了!我就說嘛,有縣尊大人在,天塌不下來!」
樂臨清不懂這些,她隻是覺得眼前的景象好威風,好熱鬧。
她的大眼睛在人群中好奇地搜尋著,很快,她便在那群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黑色捕快服的隊伍裡,看到了一個熟悉而高大的身影。
「是爹爹!」樂臨清興奮地又拉了拉娘親的衣袖,小手指著那個方向。
「噓,不要幹擾爹爹執行公務。」娘親偏過身,將手指放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地叮囑道。
「嗯嗯!」樂臨清立刻學著娘親的樣子,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聲的好奇道:「娘,爹爹他們,是去叫仙長們起床了嗎?」
「是呀。」娘親被她這童稚的問題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老虎帽,不知何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個還冒著熱氣的油紙包,她將紙包塞進樂臨清懷裡,「等仙長們睡醒了,這雪呀,就停了。快拿著,剛出爐的梅花糕,小心燙。」
「好耶!」
樂臨清立刻將懷裡胖胖棉花遞給娘親,迫不及待的解開布包,對著米糕呼呼地吹了幾口氣,嗷嗚一口咬下,溫熱香甜的豆沙餡兒在嘴裡化開,甜到了心裡。
隊伍很快便離開了小鎮,踏上了通往東山金烏觀的山路。
不少聞訊趕來的百姓,自發地跟在隊伍後面,匯成一股沉默而龐大的洪流,朝著城外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巒,緩緩行進。
山路蜿蜒,積雪更深,越往上走,空氣越是清冷,周圍也越是寂靜。
凡俗的喧囂漸漸消散在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之中,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於浮現了一座道觀的輪廓。
那道觀依山而建,紅牆黛瓦,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愈發莊嚴肅穆。
觀門前,兩株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古老松樹,枝幹虯結,蒼勁有力,樹冠上積滿了厚厚的白雪。
一切都顯得十分正常,隻是……
樂臨清的父親騎在馬上,看著這一幕,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又一時說不出來。
「到了。」
縣令從馬車上下來,停下腳步,仔細地整了整衣冠。
整個隊伍也隨之停下,待各種架勢,三牲擺好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中帶著敬畏與虔誠,望向那座在風雪中巋然不動的道觀。
縣令上前幾步,獨自來到那緊閉的朱紅山門前,對著門內朗聲通報道:「清溪縣縣令,率合鎮鄉紳耆老,前來拜見仙師,恭請仙師為我等降下福祉,驅散風雪!」
聲音在天地間回蕩,清晰可聞,但門內卻沒有任何回應,隻有風聲嗚咽。
眾人面面相覷,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縣令微不可察地向後瞥了一眼,樂臨清父親立刻心領神會。
他勒住馬韁,翻身下馬,上前幾步,來到山門前,扣住門環,在那厚重的朱紅大門上,用力地砸了三下。
「咚!咚!咚!」
縣令神色不變,再次高聲喊道:「清溪縣縣令,率全鎮鄉紳,前來拜見仙師!」
然而,回應他的,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寒風卷著雪花吹在眾人臉上,帶來一絲絲刺骨的涼意。
縣令的臉色有些難看,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但他很快便將這絲情緒壓下,鎮定地轉身,對眾人說:「想來是仙師們正在緊要關頭閉關修行,我等凡俗之輩,不可叨擾。更何況這雪也冷人,大家且先行回鎮上吧。」
跟在後面的百姓們雖然失望,但並未絕望和恐慌,至少縣令的鎮定,讓他們也並沒有多少慌亂。
在他們樸素的認知裡,仙人閉關修行,就如同農人閉門過冬一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們甚至開始七嘴八舌地,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補這份空白:
「肯定是仙師在煉什麼厲害的法寶!」
「對對對,等仙師出關,這點雪算什麼!」
隊伍慢吞吞的開始往回走。
樂臨清的父親回頭看了一眼那扇在風雪中愈發顯得森然的朱門,不知為何,心裡那股不安感,反而變得更加濃重了。
是哪裡不對呢?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和他記憶中金烏觀的印象,悄然發生了偏離。
他不斷地思考著,不知不覺間,隊伍已經回到了鎮上,各自散去。
待到傍晚放衙,回到家中時,他還是沒想出一個理所然來,隻是面對爺爺和奶奶的詢問,將仙人沒有出現的一事說了出來。
這也沒什麼好說的,畢竟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去,結果回來了,雪卻還在下,結果也可想而知。
爺爺和奶奶聞言也是一陣嘆氣。
而抱著心中的不對勁,樂臨清的父親開始詢問起家裡的儲備。
「家裡的米面還夠吃多久?炭火呢?夠不夠燒到開春?」
他自己也說不清那股縈繞在心頭的不安究竟源自何處,隻覺得應該多做些準備。
好在爺爺是個未雨綢繆的性子,今日在市集上,已將該備的炭火、米面都備得足足的。
夜幕降臨。
窗外,風變了腔調,呼嘯的拍打著窗戶,掠過屋檐。
娘親則開始在廚房裡忙活起來。
很快,晚飯的香氣便驅散了屋裡那份沉悶。
是熱騰騰的肉臊子面,雪白筋道的麵條浸在濃郁的骨湯裡,上面蓋著一層炒得紅亮的肉臊子和幾點翠綠的蔥花,光是聞著,就讓人食指大動,心頭也跟著暖和起來。
樂臨清捧著比她臉還大的碗,呼哧呼哧地吃得滿頭大汗。
吃完飯,一家人圍坐在燒得正旺的火塘邊,跳動的火焰將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彤彤的,驅散了屋內的寒氣。
大人們低聲交談著,聲音裡帶著對這場大雪的憂慮。
樂臨清卻聽不太懂,也不關心,她正拉著她最忠誠的夥伴大黃,全神貫注地進行著一場史詩般的對決——金烏車車撞大鵝!
大黃負責扮演邪惡的大鵝,樂臨清則推著金烏車車撞向它,一被撞倒,大黃就得倒下!
等玩累了,她便像隻沒了力氣的小貓,趴到娘親的溫暖腿上,眼皮開始打架,在跳躍的火光中,昏昏欲睡。
娘親見了,也漸漸停下交談,轉而低下頭,輕輕地拍著女兒的後背,哼唱了起來。
「葭月沉沉,欸乃之濱。野風習習,蘆荻青青。」
「童兒眠眠,莫驚莫驚。明日朝陽,依舊升升……」
待到樂臨清睡熟,娘親將她抱回房間,小心翼翼地把她心愛的小金烏車放在一旁,為她掖好被角。
回到堂屋,看著依舊坐在火塘邊,鎖眉沉思的丈夫,娘親輕聲問道:「當家的,你怎麼從山上回來,就一直心事重重的?」
樂臨清的父親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困惑:「說不上來,就是想不明白,總感覺……今天山上的金烏觀,哪裡不對勁。」
翌日。
抱著這股難以言說的、沉甸甸的不安,樂臨清的父親推開了門。
一股夾雜著冰冷雪籽的狂風,瞬間迎面撲來!
風吼得厲害,不是那種清亮的響,而是悶在喉嚨般的低沉咆哮!
雪被這吼聲催著,更瘋了,橫著飛,豎著撞,把天地間的一切都糊成了白的!
雪雲洶湧地壓下,像撕裂的棉絮般狂舞,落在人臉上,就像凍硬的鹽粒子,打的眼都難以睜開。
「天吶,是白毛風!」爺爺看到這景象,失聲驚呼:「怎麼鬧起白災來了!」
樂臨清的父親卻彷彿沒聽到爺爺的驚呼,他眯起眼,頂著那刺骨的寒風,下意識望向東山的方向。
在白毛風的肆虐下,能見度極低,隻能勉強看見前面幾米的景色,根本看不到什麼,但卻讓他想到了哪裡不對勁!
答案很簡單,就是雪啊!
往年,或者說,在他的記憶裡,無論山下下多大的雪,無論天氣有多麼酷寒,金烏觀那用琉璃玉瓦鋪就的殿頂上,從來都是乾乾淨淨,不落片雪的啊!
可昨天……
他親眼看到,那座道觀覆滿了厚厚的、沉重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