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悄然黯了下來。
巷子裡的雪仗,也從各家大人們那一聲聲回家吃飯啦的呼喊聲中,落下了帷幕。
樂臨清帶著大黃,像一頭打贏了勝仗、凱旋而歸的小老虎,滿心歡喜地回了家。
一進門,一股夾雜著飯菜香氣的暖流便撲面而來。
「哎呦,我的小祖宗,快讓奶奶看看,衣裳濕透了沒。」
奶奶立刻迎了上來,拉著她發燙的小手,上上下下地檢查著,生怕她在外面玩瘋了,凍著了。
「沒呢沒呢,我可厲害著呢!」
樂臨清驕傲地仰起小臉,她頭頂那頂心愛的老虎帽,在激烈的戰鬥中不見半分濕漉,依舊威風凜凜的!
晚飯桌上,她一邊大口大口地扒著飯,一邊還在心裡美滋滋地想著,等過幾天,雪再多一些,積得再厚一些,到時候堆的雪人肯定比自己還高,打起雪仗來,也肯定會更盡興!
然而,幾天過去了,這場『懂事』的太陽雪非但沒聽,反而越下越大了。
天上的太陽漸漸失去了溫度,變得蒼白無力,像一塊掛在天邊的冷玉。
地上堆積的雪也不見化的跡象,那日堆的雪人也早被埋的不見蹤影。
每天早上,樂臨清都會被院子裡沙沙的掃雪聲喚醒。
那是爺爺在清掃出道路,雪已經積得很厚了,若是不掃,一腳踩進去,用不了幾步,鞋子和褲腿就要被冰冷的雪水浸得濕透。
屋檐下,也總是掛滿了長長短短、晶瑩剔透的冰溜子,像一排排倒懸的、鋒利的冰劍。
爺爺每天都得用長長的竹竿,將它們一根根小心地敲下來,砸在地上,發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響聲。
這天清晨,樂臨清剛忍受完冰溜子破碎的聲音後,在暖烘烘的小被窩裡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間,覺得窗外白得有些晃眼,她下意識地又往被子裡縮了縮。
她正準備繼續自己的睡覺大業,但爹爹和娘親在隔壁屋裡的說話聲,卻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她的小耳朵不自覺地動了動,悄悄地探了出去。
「當家的,這雪太大了,路上可得小心點。」是娘親的聲音,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擔憂。
「爹爹可厲害了,這點雪才算不上什麼呢!」樂臨清迷迷糊糊地想著。
「放心吧,沒事。」爹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縣尊大人早有令下,各街當值的坊正和鎮上的丁壯,每日卯時都會清掃主路積雪,路好走著呢。真要封了路,我就在衙門裡歇下就是,凍不著。」
奶奶也從外屋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臉上同樣帶著憂色:「往年倒也不是沒下過大雪,但也沒今年這麼兇,也不知道鎮上那幾位仙長,什麼時候才肯出手管管。」
「這麼大的雪,縣尊大人肯定要去請仙長們出手了。」爹爹繼續安慰道:「咱們這位縣尊大人,你們還信不過?再說了,往年哪次不是仙長們一揮手,就雲開日出了?天塌不下來。」
樂臨清縮在暖烘烘的被窩裡,聽著爹娘和奶奶的對話。她聽不太清楚,隻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幾個關鍵詞:請仙長、雲開日出。
小腦袋裡下意識地冒出一個念頭:哦,原來這雪,是仙長們還沒睡醒呀。
看來仙長也是瞌睡蟲嘛!
「道理是這個道理,就怕總要拖上幾日,到時候雪多了,出行總是不方便的,東西也難買。」爺爺嘆了口氣,聲音有些沉重:「家裡的米面還夠吃好一陣子,就是這取暖的炭,怕是不太夠了。」
「爹說的是。」娘親立刻應道:「趁著現在路還能走,得去集上多備些回來,省得這大雪真封了路,到時候想買都買不著了。」
「也好,你們去市集也小心些。」爹爹聞言,也沒有反對。
就算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年關將至,也該準備這些了,此刻無非是早晚的事。就算囤多了,留到明年也不成問題,落個心安也是好的。
市集?
被窩裡,原本還睡意朦朧的樂臨清在聽到這兩個字時,不靈不靈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市集上那紅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蘆,想起了那個能吹出各種小動物的捏糖人的白鬍子老爺爺……想起了各種各樣好玩的、新奇的小玩意兒。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樂臨清猛地從被窩裡鑽了出來,高高地舉起小手,大聲宣布自己的決定。
外頭的說話聲為之一靜。
片刻後,響起了爹爹無奈的笑聲和他出門的聲響。
很快,娘親走了進來,看著床上那個高舉著手臂、一臉堅決的小人兒,又好氣又好笑。
「外面雪大,天冷得很,你個小不點去湊什麼熱鬧?」娘親彎下腰,用溫暖的手指點了點她的小鼻子,語氣雖然溫柔,卻帶著不容商量的意味,「乖乖在家,想要什麼,娘給你買回來。」
「不要嘛……」樂臨清的小嘴立刻撅了起來,使出了她的看家本領,抱著娘親不撒手,小腦袋蹭來蹭去,小臉上寫滿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著:「我肯定乖乖的,不亂跑!我就跟在娘身邊,幫你拿東西!」
「你?你能拿什麼呀?」娘親被她這副小無賴的樣子給逗笑了。
「我…總之就是可以啦!」樂臨清理不直,但超氣壯地說道。
「好啦好啦。」奶奶笑著從門外走了進來,「就帶她去吧,穿厚實點就是了。我們清清身上跟個小火爐似的,也不怕凍著,這雪下了好幾天,天天憋在家裡,反倒要憋出病來。」
爺爺也探個頭進來,笑著擺了擺手,一錘定音:「去吧去吧,帶上她,在家裡也是個坐不住的小猴兒。」
樂臨清沒有說話,隻是一個勁的朝娘親眨巴眨巴著眼。
最終,娘親還是沒能抵擋住這三重攻勢,無奈又寵溺地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好好好,帶你去。但說好了,到了集市上,可不許亂跑,要緊緊跟著我,知道嗎?」
「嗯嗯!」樂臨清立刻像小雞啄米似的,乖巧地點著頭,生怕娘親反悔,連忙手腳麻利地開始穿起了衣裳。
沒一會,在乖乖吃完早飯後,爺爺就將單輪小木車推了出來,樂臨清立刻登上了推車,意氣風發地大喊:「出發咯!」
她坐在高高的推車上,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
臨走前,她還不忘對著院子裡搖著尾巴的大黃,鄭重其事地叮囑道:「大黃,你要好好看家哦!」
大黃也鄭重的汪了聲。
…
…
巷子裡的積雪深厚,踩上去咯吱作響,但一轉到鎮子的主幹道上,景象便截然不同。
寬闊的青石闆路,竟被清掃得乾乾淨淨,隻在石縫間餘下一層薄薄的濕意。
路面上均勻地撒著一層細密的草木灰與黑炭末,行人和往來的馬車走在上面,穩當而安全,絲毫不見因連日冰雪而產生的半分滯澀泥濘。
兩旁的店鋪,更是無一關門。
夥計們正將一盆盆燒得通紅的炭火盆搬到門口,驅散寒氣,那升騰的熱浪直接將雪花半空就融化了。
樂臨清的父親步履沉穩,走在前往縣衙的路上,呼出的白氣在清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
「樂捕頭,早!」
「頭兒,吃早飯了嗎?新出籠的肉包子!」
路上遇到的衙役和相熟的街坊,紛紛熱情地與他打著招呼,他一一點頭回應,步履卻未曾停歇,很快便來到了那座氣勢威嚴的縣衙門口。
還未靠近,一股灼人的熱浪便撲面而來。
隻見衙門高大的門廊兩側,各擺著兩隻半人高的、獸首吞炭的黃銅大火盆,裡頭燒著上好的獸金炭,燒得通紅,沒有一絲煙火氣,隻將周圍的空氣都烤得微微扭曲。
就連門口那兩尊憨態可掬的石獅子身上都乾乾淨淨,連一片雪花也沒能落上。
內院裡,更是熱氣蒸騰,幾乎每個廊柱下都擺著一個炭盆,將這偌大的縣衙烘烤得溫暖如春。
差役們來回穿行,腳步匆匆,卻不見半分因大雪而生的慌亂。
幾個相熟的捕頭早已到了,正聚在廊下的一間小暖閣裡,圍著一張八仙桌閑聊。
一個臉膛黑紅、身材壯碩的捕頭看見他,連忙招了招手:「樂頭兒來了!」
「就等你了,」另一個尖下巴、山羊鬍的捕頭指了指桌上那套精緻的紫砂茶具,樂呵道:「縣尊大人今兒心情好,特地賞下來的仙茶,剛沏上第二泡,你來得正是時候。」
「哦?今天又喝這個?」樂捕頭解下腰間的佩刀,在主位旁的空位上坐下,眉毛微微一挑,笑道:「怕不是又有什麼大事了吧?」
「那得待會才知道了。」山羊鬍捕頭聳了聳肩,替他斟上一盞熱氣騰騰的茶。
茶湯色澤清亮,呈一種奇異的淡金色,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冽而甘醇的香氣,混雜著草木與雲霧的氣息,直往鼻腔裡鑽。
輕呷一口更是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流在身體裡鑽,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舒泰。
這便是縣令的寶貝之一,據說是山上仙師賜下的,能祛病延年,強健體魄。
也正因如此,衙門裡的這些個捕頭差役,當起值來,一個個都精神抖擻,鮮有抱怨天冷事繁的。
甚至衙門裡不少人,包括那位平日裡眼高於頂的師爺,沒事就總愛往書房裡跑,嘴上說著彙報公務,實則就是饞這一口能延年益壽的仙茶。
「諸位,大人請你們進去議事。」
眾人正品著茶,低聲交談著鎮上的雪情時候,書房的門簾一挑,一名書吏走了出來,朝著眾人拱了拱手。
「有勞。」
眾人立刻放下茶盞,整了整衣冠,魚貫而入。
書房內,迎面便是一幅筆走龍蛇的名家字畫,四周紫檀木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類典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混雜著墨香與檀香的沉靜味道。
縣令正坐在寬大的書案後,他看起來不過三十齣頭,眼神明亮而銳利,雖身著常服,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
幾名書吏正在旁邊的側案上埋頭整理文書,師爺則侍立在縣尊大人身旁,低聲彙報著:
「大人,各處主街的積雪,每日都有三班民壯輪流清掃,確保通行無礙。城中各坊的坊正也已接到示下,督促各家各戶清掃門前雪,謹防夜間結冰。另外,對於孤寡無依的老人,已按名冊,由各坊統一派發了足量的米面和木炭……」
縣令沒有擡頭,隻是聽著師爺的彙報,手中的硃筆飛快地在一份份公文上批示著,聲音清晰而沉穩,一道道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出:
「傳我的話下去,從今日起,凡在官營炭行購買一斤上等獸金炭者,可得半斤次等的黑石炭。告訴百姓們,官倉裡的炭,多得是,燒都燒不完,不必搶購,更不必恐慌。」
「還有糧價,必須穩住……」
直到批完手上這份公文,縣令才擡起頭,看向早已侍立在一旁的樂捕頭等人,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都來了,坐。這鬼天氣,辛苦你們了。」
「大人言重了。」眾人齊聲應道:「為大人分憂,分內之事。」
「唉,雖說年年冬天都有大雪,但今年這般連著下天,太陽還掛著,實屬罕見。」縣令端起茶杯,看向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嘆了口氣:「這百姓們嘴上不說,心裡怕是已經開始打鼓了。」
樂捕頭聞言,知道縣尊大人這是要說正事了,立刻正色道:「大人英明,屬下這幾日巡街,也聽到了些許議論。不過鎮上百姓都信得過大人,信得過仙師,倒也還安穩。」
「嗯,民心,不可亂。」縣尊大人點了點頭,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城西幾處老舊坊區,讓巡街的兄弟們多上心,挨家挨戶地提醒,及時清掃屋頂積雪。若有房屋不堪重負,有坍塌之險的,立刻上報,將人安置到官學騰出的空房裡去。萬不可因大雪,凍死一人,壓傷一人。」
他輕喝了口茶,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無垠的雪幕,話鋒一轉:「不過這場雪,已非人力所能及。終究,還是要請山上的仙師出手。」
「請大人示下。」眾人連忙起身行禮。
「傳我的令,」縣令看向眾人,道:「去通知城中各家鄉紳、富戶,就說本官為體恤民情,順應民意,準備親自率隊,備上三牲厚禮,前往山上的金烏觀,恭請仙師出手,為我等降下福祉,驅散這漫天風雪。」
「凡願與本官同去者,皆可在衙門登記造冊!」
「遵命!」
命令一下,整個縣衙,乃至整個小鎮,都以一種驚人的效率運轉起來。
作為此地縣令,他完全可以隻憑一紙公文,蓋上官印,遣人送上金烏觀,請求仙師出手。
這是他的職權,也是山上仙師的義務。
仙凡分治,仙家庇護一方風調雨順,換取凡俗世界的香火與氣運供奉,這早已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也正因此,凡俗官員可以生活優渥,甚至貪圖享受,隻要他們能治理好一方水土,維持住氣運的穩定,仙家宗門便不會過多幹涉。算得上是高薪養廉。
不過,若是治理不力,導緻民怨沸騰,氣運崩壞,那仙家降下的雷霆之怒,也絕非一個凡人所能承受。
而眼下這場大雪,顯然已經有了演變成雪災的趨勢,一旦真的成了災,餓殍遍野,民怨沸騰,這方水土的氣運便會受到重創。
所以,仙人出手,已是必然之舉。
但,怎麼出手,或者說怎麼『請』仙人出手,那就很有學問了。
一紙公文行得通嗎?
行得通,但太沒有誠意,也太沒有政績了。
仙人高居雲端,視金銀如糞土,凡俗的物質於他們而言毫無意義,所以想要討好,就得在精神上滿足,在『虛禮』上多下些功夫。
這一場聲勢浩大的請願活動,既能安撫民心,讓百姓們看到官府的作為,知道天塌不下來,又能讓仙師看到自己治下萬民的敬意與誠心,彰顯自己治理有方,民風淳樸。
更何況,對於仙人來說,凡人的愛戴,姑且也算是一種『成績』吧。
再退一步講,即便山上仙長正在閉關,被打擾後心有不悅,面對這萬民請願的景象,也不好怪罪到他這個為民請命的縣令頭上。
沒一會兒。
衙門裡那平日裡極少動用的、代表著官府顏面的全套儀仗,高腳的肅靜、迴避牌,以及綉著猛虎下山圖的官幡,以及一柄柄擦得雪亮、掛著紅纓的儀刀就被請了出來。
至於那三牲厚禮,那就更不牢衙門煩惱了,那些鄉紳富戶積極性簡直超乎想象。
不到一個時辰,肥碩的三牲、成箱的香火錢、以及各種包裝精美的珍奇貢品,便流水般地送到了縣衙門口。
他們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挨宰的煩惱,反而充滿了能為縣令出力的榮幸,畢竟這可是能親眼見一見傳說中仙師的寶貴機會。
甚至,連什麼萬民傘、功德碑之類的東西都不知道啥時候準備好了,就連縣令看到,都感慨這些人比自己都想進步。
很快,穿著單薄官衣的縣令就在眾人的簇擁下,從後堂走了出來。
他衣著雖簡,但面色卻十分紅潤,行走於風雪之中,身上寒氣不侵。
眾人皆知,這定是有仙人賜下的避寒寶物。
一時間,那些鄉紳富戶的目光更是艷羨不已,甚至開始暗自反思,自己平日裡對仙師的敬意,是不是還可以更誠一些。
望著街上已經集結完畢的、浩浩蕩蕩的隊伍,縣令沒有多餘的廢話,隻是沉聲吐出兩個字: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