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拖累
殺一儆百,這是眼下僅有的法子。
果然奏效。
三條活生生的人命轟然倒下,方還聚衆的人群霎時一哄而散,面色恐慌,嘴裡不無叫喊着,“衙門殺人了!
”
驚慌聲此起彼伏,透徹世間。
江齊言來看沈清棠。
她将外頭的動靜都聽在耳裡,輕聲問江齊言,“大人不後悔嗎?
”
這樣的号令一下,往後朝廷追責,怪罪下來,他就是草菅人命,屠戮百姓的奸官。
是要被寫進史冊裡,遭世人後代厭惡唾罵的。
房裡燃了炭火,江齊言坐過去,将手懸在上頭取暖。
他面容從未有過的沉寂,許久才出聲,默默回沈清棠的話,“江某但求自己問心無愧。
”
“當真問心無愧嗎?
”
沈清棠一眼看穿他,“若是當真問心無愧,大人的手為何隐隐發抖呢?
”
他沒解釋,将臉徑直埋于雙手當中,聲音裡是掩飾不住的艱澀難言。
他問她,“姑娘當年有沒有過心有愧疚的時候?
”
怎麼會沒有呢?
看着一個個與自己休戚相關的生命消散在眼前,她分明能救,理智卻告訴她,不能救。
她要活下去,不顧一切的活下去。
是沈父臨終前交代她的話,“清棠,我們沈家就剩了你一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
她看着沈父那雙殷殷期盼,不甘心閉上的眼,輕輕點頭,“清棠知道。
”
她知道,并且一直付諸努力的在這世上好好活下來。
“沒有。
”
沈清棠面色冷冷,聲音也冷冷,“旁人的性命與我有何幹系?
若是我個個都要顧上,那怕不止是仙子,得是菩薩。
”
菩薩普渡衆生,高高在上。
可她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能活下來都用盡了全部力氣。
殷勤,讨好,耍弄心機。
她也想做個天真爛漫,不問世事的好姑娘,如果可以的話。
“是嗎?
”
江齊言知道她這話違心,也沒辯駁。
隻是語氣飄散如塵煙,輕輕歎,“若我也如姑娘一般就好了。
”
衙門口三條人命到底太重,壓得他心口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他也想做個名垂青史,世人稱頌的好官。
可有些事,他不得已必須為之。
江齊言放采薇和落月回來陪她。
采薇一見到沈清棠憔悴不掩虛弱的臉就什麼都明白了,眼圈立時泛紅。
再将她長長遮擋的衣袖撈起來,看見上面數不清的深淺刀痕,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回去找大公子。
”她聲音哽咽,“他一定有法子來救姑娘的。
”
“傻采薇。
”
沈清棠看她,“我們都被困在這座南江城裡,出不去了啊!
”
南江已經封城。
她微微笑,語氣說不出的輕飄随意,“或者是當年我視如無睹,欠下的孽債吧!
如今上天将我困在這座城裡,要我還……”
她不信是非因果,卻也不得不感慨。
當年她自私無情,眼睜睜看着旁人接連死去。
偶爾午夜夢回,也能瞧見那些人在她耳邊聲聲質問,為何不救他們?
分明隻要她願意,一人之命可救多少生靈。
抑或是,如現下一般,去尋衙門知縣,全盤托出。
或能研究出藥方,救全城人的性命。
可是她不敢。
她無視那些或哀怨,或恸哭的懇求,獨自苟活于世。
直到現下,上天又将她送來這南江城裡。
同樣的事情,要她再親身經曆一遍,要她再做抉擇。
“我或許,當年本該就死在陵川城裡……”
她實在叫這命運捉弄得累了,也東躲西藏的厭煩了。
如果早知最後是這樣的結果,不如當初和父母親人一同死在那年凄風的寒雨裡,好歹求個團圓。
落月一直在旁邊看她們說話。
聽得這一句才仰頭去看沈清棠,眼裡有怯怯的光,“姑娘是後悔救我了嗎?
是不是我害得姑娘成現在這個樣子?
”
這些事采薇并沒避諱她。
——她染的疫病,沈清棠割臂取血來救她,現如今南江城裡的狀況。
她知道,一切都與自己有關。
“都怪我,要不是我生了病,姑娘和采薇姐姐就不會來南江了。
都是我拖累了姑娘。
”
落月抿抿嘴,眼圈一紅,也落下淚來。
她的早慧聰穎,像極了從前的沈清棠。
沈清棠将她摟進懷裡,柔聲寬慰她,如同寬慰從前的自己,“沒有。
我很慶幸,還好,這次能夠救下你。
”
江齊言後來再來看她,見主仆三人眼圈皆紅,分明是哭了一場,也有些心虛和尴尬。
“我來是想和姑娘說,剛剛城外傳來的消息,不日朝廷派來的禦醫便可抵達南江城。
若是他能想出不必姑娘之血入藥的方子,南江城的百姓便有救了。
”
還有一句話他擱在心裡。
如此一來,沈清棠的命便也能保全了。
但世事并沒有那樣順心如意。
衙門口死的三條人命到底是攔不住百姓們想要活下去的心。
這夜裡,雪寂風清,拿着火把的南江百姓聚衆堵在了府衙門前,勢要江齊言将所謂的仙子交出來。
正是趙橫值守,他苦口婆心來勸,“哪裡有什麼仙子,捕風捉影之事如何能信?
還是快快散了,知縣大人正在想辦法,朝廷的禦醫也不日就要到南江。
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家夥兒就都有救了。
”
他的話,百姓半點不信,“如何沒有仙子?
沒有仙子那每日十副的湯藥哪裡來的?
分明就是你們居心叵測,故意将仙子藏了起來!
”
馬上便有人接話,“對!
就是你們将仙子藏了起來!
”
“快交出仙子!
”
百姓群情激奮,拿着火把便要往裡沖。
他們人多勢衆,衙役們咬牙抵抗,也是徒然。
沒多久,竟當真叫他們沖了進去。
江齊言帶着人匆匆趕來時,他們已經闖進了西廂,四處打砸搜尋,泛着濃煙的火把照亮了整個院子。
“放肆!
這是官衙,豈容爾等造次!
”
江齊言陡然一聲厲喝,撕破了這無邊長夜。
百姓們回過頭來,皆沉默下來。
到底是平頭百姓,對于朝廷命官的恐懼是深刻進骨子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