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知青員工們
走出棚戶區時,江桃的心情已經比剛進來時好多了。張八一這樣的返城知青在她工廠需要多少有多少,他們吃得起苦,也懂得珍惜工作機會。
第二天清晨,江桃特意提早半小時到了工廠。六點五十分,朝陽已經將廠區鍍上一層金色。她站在辦公室窗前,手裡捧著一杯熱茶,目光落在廠區大門口。
七點整,張八一第一個出現在大門口,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接著是三三兩兩的陌生人,有男有女,年紀都在三十上下,穿著各式各樣的舊衣服,但都整潔得體。
江桃數了數,一共九個人。比她預期的要多。
「江廠長,人都帶來了。」張八一敲門進來,聲音有些緊張,「不過……老馬沒來。」
江桃放下茶杯:「就是那位寧可餓死也不給資本家打工的?」
張八一尷尬地點點頭:「他說……說再考慮考慮。」
「沒關係,慢慢來。」江桃整理了一下衣領,「帶大家去會議室吧。」
會議室裡,八位知青拘謹地坐在長桌兩側。看到江桃進來,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眼神中混雜著期待、懷疑和不安。
「各位請坐。「江桃微笑著走到主位,「我是江桃,桃香食品廠的廠長。首先感謝大家今天能來。」
她環視一圈,注意到一個戴眼鏡的瘦高男子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旁邊梳著短辮的女青年手指上有長期紡織留下的繭子,最邊上那個敦實的漢子雖然坐著,但背部挺得筆直。
「八一應該已經跟大家說了基本情況。」江桃開門見山,「我們廠主要生產速食麵,現在有兩條生產線,計劃下個月引進第三條。需要補充二十名工人。」
她停頓了一下,發現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工資待遇剛才八一說了,我補充幾點福利:廠裡有食堂,每月補貼五元飯錢,做滿一年,年底多發一個月工資,工作滿三年,廠裡幫忙申請住房補貼。」
會議室裡響起一陣低低的驚嘆聲。那個戴眼鏡的男子猛地擡起頭,鏡片後的眼睛睜大了。
「這……這比國營廠的待遇還好啊。」短辮女子小聲對旁邊的人說。
江桃聽到了,微微一笑:「因為我們比國營廠更需要好員工。」她拿出準備好的表格,「有興趣的同志可以填一下這個申請表,今天下午就能安排體檢,合格的話明天上崗。」
表格很快被分發一空。江桃注意到那個敦實的漢子拿著表格,手指微微發抖。
「有什麼問題嗎?」江桃問他。
漢子擡起頭,古銅色的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廠長,我想問……這個工作……穩定嗎?」
這個問題像一塊石頭落入平靜的水面。所有人都停下了筆,緊張地看向江桃。
江桃明白他們的擔憂。私營企業不像國營廠有「鐵飯碗」,說倒閉就倒閉。她想起了昨天在公交車上思考的問題。
「我無法承諾一輩子。」江桃真誠地說,「但我可以保證,隻要工廠還在,至少三年內不會無故裁員。如果工廠遇到困難,我會優先保障工人工資。」
她從包裡拿出一份文件:「這是我從日本考察帶回來的資料。在日本,優秀的企業實行終身雇傭制,把員工當成家人。雖然我們現在還做不到終身雇傭,但我想學習這種精神。」
會議室裡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那個戴眼鏡的男子突然開口:「廠長,您說的……是真的嗎?」
「周斌!「張八一小聲提醒,「怎麼這麼跟廠長說話……」
「沒關係。」江桃擺擺手,「口說無憑,我們可以把這條寫進勞動合同。如果有違反,你們可以去勞動局告我。」
這句話似乎打破了最後的隔閡。表格被迅速填好,江桃一一收上來,仔細查看每個人的基本信息。
「周斌……哈爾濱工業大學肄業?」江桃驚訝地看著那個戴眼鏡的男子,「怎麼沒讀完?」
周斌推了推眼鏡,聲音平靜中帶著苦澀:「學校停課。後來就去北大荒了。」江桃心頭一緊。那是整整一代人的遺憾。「你學的是什麼專業?」
「機械設計與製造。」
江桃眼睛一亮:「我們下個月要安裝新生產線,正需要懂機械的人。你有沒有興趣做技術員?工資比普通工人高15%。」
周斌的眼鏡片後閃過一絲光芒,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可我……沒有畢業證……」
「我要的是能力,不是一紙文憑。」江桃斬釘截鐵地說。
體檢安排在下午兩點。知青們離開後,張八一留了下來。
「江廠長,謝謝您。」他聲音哽咽,「周斌是我們那批人裡最聰明的,這些年……他過得太苦了。」
江桃拍拍他的肩膀:「去工作吧。對了。」她狀似隨意地問,「那個老馬……是什麼情況?」
張八一嘆了口氣:「馬紅旗,比我大五歲,當年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俄語說得跟蘇聯人似的。特別要強的一個人。返城後媳婦跟別人跑了,他就……有點鑽牛角尖。」
江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下午體檢時,江桃特意去了醫院。八位知青全部合格,正在走廊上排隊領體檢報告。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
「老馬?」張八一驚喜地叫道。
來人四十歲上下,身高足有一米八五,肩膀寬闊得像門闆,但衣服空蕩蕩的,顯然瘦得厲害。他黝黑的臉上顴骨突出,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
「我……我來看看。」老馬的聲音低沉沙啞,眼睛盯著地闆。
江桃走上前:「馬紅旗同志?我是江桃。」
老馬擡起頭,眼神複雜:「我知道你……資本家小姐。」
「老馬!」張八一和周斌同時喝止。
江桃卻不生氣:「叫我江廠長就行。怎麼,改變主意了?」
老馬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我……我需要工作。兒子生病了,要錢買葯……」
這個曾經寧可餓死也不「屈服」的漢子,此刻佝僂著背,像棵被風雪壓彎的松樹。
江桃沒有立即回答。她看著這個驕傲的男人為了兒子放下尊嚴,心裡既感動又酸楚。
「體檢了嗎?」她輕聲問。
老馬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