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沈老
碼頭出口處,穿白色制服的殖民地警察正在檢查證件。江桃遞上通行證時,注意到對方多看了幾眼她襯衫上的蘇綉。
「來談生意?」警察用生硬的普通話問。
「是,刺繡貿易。」江桃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玉蘭花。
警察突然笑了,從櫃檯下摸出本英文雜誌,指著某頁問:「像這樣?」
雜誌上是篇關於中國工藝品的報道,配圖赫然是幅蘇綉。江桃驚訝地點頭,警察豎起大拇指,痛快地蓋了入境章。
走在彌敦道上,江桃被閃爍的霓虹燈晃得眼花。賣咖喱魚蛋的小攤旁就是勞力士專賣店,穿西裝的洋行職員與赤腳挑擔的苦力擦肩而過。她緊攥著寫有旅店地址的紙條,忽然被人拽住衣袖。
「小姐,小姐,看看絲巾」
街邊攤主抖開一條仿香奈兒的絲巾,江桃卻盯著他貨架角落——那裡堆著幾塊機繡的「蘇式」手帕,針腳粗糙,玉蘭花的輪廓歪歪扭扭。
「這……哪裡產的?」她忍不住問。
「深圳啦!」攤主滿不在乎地擺手,「鬼佬分不清啦,十塊錢三條!」
江桃胸口發悶。她想起臨行前有人說的話:「現在外面的人,都把我們的綉活當地攤貨賣。」
江桃心裡頗為不是滋味。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現在的香江就是瞧不起內地人,包括內地來的各種用品,也被人視作廉價貨色。
「不用了,謝謝。」
她委婉的拒絕。
提著箱子往前走。
攤主在她背後冷嗤「就是沒錢啦,內地佬這種的我見得多啦!」
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
江桃攥緊了手裡的箱子,沒有說話。
她乘坐電車去了利源東街。
利源東街的綉線鋪藏在一條窄巷裡,門口掛著褪色的「錦榮綉莊」木牌。江桃剛踏進店門,就聽見櫃檯後傳來一聲嗤笑。
「大陸妹又來買便宜貨啦?」穿花襯衫的老闆娘正用廣東話跟夥計說話,眼睛斜睨著江桃的布鞋,「上次那些蘇州佬拿機繡冒充手綉,害我被客人罵。」
江桃沒想到上來態度就這麼差。
她的臉色有些難看。
江桃攥緊了裝著綉樣的布袋,指節發白。她深吸一口氣,用不太標準的廣東話開口:「我想看真絲綉線。」
老闆娘驚訝地挑了挑眉,從玻璃櫃底層取出幾個線闆:「最便宜的二十塊一束」
線闆上的絲線灰撲撲的,江桃輕輕一撚就斷了頭。她突然解開自己的襯衫第二顆紐扣,露出內襯——那裡綉著朵藏起來的並蒂蓮,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線頭。
「我要這種。」她指著蓮花瓣上漸變的水色,「能劈六十四股的頂級杭絲。」
店裡突然安靜下來。樓梯口傳來拐杖聲,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先生顫巍巍走下來:「姑娘,這衣服自己繡的?」
他戴著放大鏡細看那朵蓮花,突然用帶蘇州口音的普通話驚呼:「是顧家的針法!」
江桃沒想到自己這顧綉居然還能被認出來。
「是的。」
那老先生顯然十分激動地樣子:「我也是學顧繡的,後來啊,來了這邊。」
在老先生的堅持下,老闆娘不情不願地捧出珍藏的絲線。江桃摸著久違的頂級杭絲,突然聽見街邊報童吆喝:「最新款迪奧時裝登陸香江!」
茶樓電視正播放新聞:法國設計師用中國刺繡元素製作的高級成衣,一件賣到上萬港幣。畫面裡的模特穿著綉有拙劣梅花的西裝,字幕寫著「東方風情」。
「看見沒?」老闆娘尖著嗓子說,」人家法國佬才叫時尚!」
江桃盯著電視,突然笑了。她掏出隨身帶的速食麵包裝袋——上面印著傳統麥穗紋樣:「老闆娘,你說這個值多少錢?」
「癡線!」老闆娘翻白眼,「即食麵包裝紙能值幾個錢?」
「在大陸,我們廠每月賣三百萬包。」江桃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每包多一毫子刺繡設計費……」
老先生突然拍桌大笑,茶水濺濕了長衫:「妙啊!把蘇綉做到日用品上,鬼佬想偷都偷不走!」
老先生姓沈,單名一個「儒」字,是四十年代末從蘇州避禍至香江的老綉匠。他顫巍巍地拉著江桃的手,領她上了綉莊的二樓。
閣樓裡堆滿了樟木箱,掀開蓋子,裡面是碼放整齊的綉品——雙面繡的貓蝶圖、亂針繡的山水、盤金繡的龍鳳褂……每一件都用油紙仔細包裹,保存如新。
「這些都是我幾十年攢下的。」沈老取出一幅《百子圖》,手指撫過那些嬉戲的孩童,「香江沒人識貨,鬼佬隻當是工藝品。」他苦笑一聲,「連我兒子都說,這些老東西遲早要進垃圾桶。」
江桃小心地捧起一幅未完成的《牡丹亭》,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走線痕迹「沈伯,這是……」
「是我二十歲那年繡的。」沈老從箱底摸出半截斷針,「怎麼樣,很漂亮吧。」
沈老親自泡了壺碧螺春,茶香在狹小的閣樓裡氤氳。窗外是香江繁華的夜景,霓虹燈透過花窗,在綉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阿桃,我同你講實話。」沈老啜了口茶,「我這把年紀,最怕手藝帶進棺材。」
他從抽屜裡取出賬本,指著一行數字:「去年一整年,真正的手綉隻賣出三件,還是日本人買的。」又翻到機繡那頁,「這種便宜貨,一個月能出兩百件。」
江桃想起自己廠裡的速食麵——最初也是被人笑話「比不上進口貨」,如今卻供不應求。
「沈伯,大陸現在不一樣了。」她掏出與杭州百貨簽的合同,「您看,光是這份訂單就……」
沈老突然抓住她的手:「我跟你回去!」
三天後,沈老變賣了綉莊的存貨,隻帶著幾箱絲線和綉樣跟江桃上了火車。月台上,老闆娘陰陽怪氣:「沈伯,大陸窮得飯都沒得食,你回去做乞兒啊?」
沈老把拐杖往地上一頓:「我回去教徒弟!」他拍拍隨身帶的皮箱,「這些綉活,要留給識貨的人。」
車廂裡,沈老像個孩子似的趴在窗口,看風景從香江的高樓大廈漸漸變成廣東的稻田。江桃給他泡了自家產的速食麵,老人捧著搪瓷缸,突然老淚縱橫:「四十年了……真是懷念啊……」
「近鄉情怯啊。」
沈老摸了一把眼淚。
「您別哭了。」江桃遞過紙巾。
「年齡再怎麼不饒人,終究是個糟老頭了。」沈老擦拭著眼角,「你是女娃子,不懂。」